二
“是奉了將軍的差遣嗎?採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 難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嗎?”
路少爺看著他又逼緊一句。
“將軍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夠得上將軍直接差遣,那起碼是一個六品軍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爺才巴結得上。”
卜大爺說著把舌頭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將軍府內那三爺之命,出來替都賴媽媽買香蠟紙燭的,其實回去遲一點,大不了說上幾句,也沒有什麼大妨礙,不過您兩件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便犯不著招這幹係了。”
說罷,又嘆了一口氣道:“在將軍府裡當差,吃喝玩樂,大把抓錢,沒有一項不好,就是人難伺候一點。可是人家當今皇上一家,誰叫我們投胎在漢人肚子裡呢。如今八旗子弟家裡,只要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大上三輩子,這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來,就想巴結,也還巴結不上呢。”
路少爺冷笑一聲道:“那三爺又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問這個,人家可夠抖的,不但是頂呱呱金枝玉葉黃帶子,而且是都賴媽媽的兒子,將軍面前的紅人,不要說在府裡說一句話上上下下都叫得響,就是府外,要想走將軍路子的大小官兒誰不巴結他。”
卜大爺說著眉飛色舞,一面說著,一面掏出鼻煙壺來,向鼻子裡吸著。
“哦,那都賴媽媽又是什麼人?是將軍的母親還是老婆呢?”
路少爺一聳眉毛,又冷笑一聲。
“路少爺,您說這話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們將軍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親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歲,怎會有那三爺這麼大的兒子?這都賴媽媽是我們將軍的乳母,將軍就是吃她奶長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爺帶在身邊,目前算是府裡的一位總管,門稿大爺都比不上他拿權。雖然我們將軍也聘有好幾位師爺,可是吃虧的全是我們漢人,並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經手,你這總該明白了吧。”
卜大爺一面揣起鼻煙壺,一面揚著一個花鼻子嗅著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誰叫咱們是該死的漢人呢?”
路少爺一張白瞼,不由有點發紅。苟老爺在這個說話的空隙當中,早把堂相叫來,將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爺,您幹嗎這樣客氣,我是委實沒有閒空,何苦又花這冤枉錢呢?”
卜大爺眼看著苟老爺在一旁和堂相搗著鬼,嘴裡嚷著,取過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會,堂倌已經送上四個冷盆,一大壺花彫上來,卜老爺把眉頭一皺笑道:“這都是你們吃的萊,我這幾年因為和綠營裡的朋友混慣了,這些東西倒有點吃不來咧。您苟老爺真要是真賞臉跟我喝幾杯,最好還是來上一個羊肉涮鍋子,半斤白乾,再帶幾個饅頭和蔥醬,或者半斤烙餅就得了。”
苟老爺連聲答應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來這西湖邊上,從來就不賣這些。近來因為旗下營常常有些爺們來,好像非此不可,現在也預備了,請稍稍等一會,這就來咧。”
說著走下去,不一會又將卜大爺所要的酒菜全送上來。
卜大爺一邊喝著白乾,一邊吃著羊肉涮鍋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蔥大嚼著,笑道:“這才夠勁兒,人家八旗貴族興出來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高明多了。你瞧,單這大蔥克食消膩又開胃,這夠多麼好的,我們漢人有這樣考究嗎?”
“卜大爺,你錯了,吃蔥醬和羊肉本來是我國北方人的習性,並不是旗人興出來的,你要一定學他們,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麵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爺拿著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爺,您也到過關東嗎?不然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不過,我聽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
卜大爺正嚼著一段生蔥,喝著白乾酒,辣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詫異的問。
“我們先指揮公和韃子打了一輩子的仗,韃子的習尚我能不知道嗎?其實這燒酒大蔥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們吃的醉蝦南腿要好吃,不過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為韃子們喜歡它,連這個也成了一時風尚,不但非此不樂,也非此不時髦。我們南邊人也許吃下去並不大受用,但是因為它是貴族的嗜好,勉強吃著吞下去,還要極口稱讚,豈不可笑。”
路少爺說著冷笑著,卜大爺臉上似乎有點訕訕的,勉強笑道:“也許人家比我們口福大點,不然有的是錢,為怎麼偏喜歡這個呢?”
苟老爺一見兩人話不投機,連忙笑道:“對,對,這個裡面,一定有個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爺道:“民瞻, 識時務為俊傑,你為這點飲食小事,和卜大爺爭論什麼?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還和卜大爺有話說呢。”
卜大爺也笑道:“您放心,這是小事一端,沒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再說,路少爺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膽些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天色委實不早了,我的東西還沒有買,您要有事,還是早點吩咐吧。”
苟老爺立刻站起身來,把卜大爺扯到二旁,低聲道:“卜大爺,你是知道的,錢牧齋老大人在日對我也著實照應過,不過奕州堂邑都是兩個沖繁疲難的缺,我並沒有落下什麼,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樹倒猢猻散,回到家鄉這幾年來委實閒得太久了,舊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漢人也沒有多大權力,你既在將軍府內當差,又能說話,聽說崇富崇將軍又是皇親國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讓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來嗎!現在的時勢雖然變了,在滿人底下做事卻再好沒有,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誰也不敢放個響屁,要說弄幾個錢,真比從前容易得多,要不趁這個時候撈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們將軍這條路子,也真看得準,不過……”
卜大爺看了苟老爺一眼收起笑瞼,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為難也得辦,不過 ……”說著又頓了一下道:“我直接對將軍說話那還差得遠,這事非找那三爺不可,這個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氣我摸得很熟,要沒有一筆大大的孝敬,恐怕沒有辦法,您……”
苟老爺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過兩任州縣官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想一個有名的滿洲大員,替一個一面不識的漢人寫一封紮實有效的信,弄個差不離的州縣缺,少極了非三五千銀子不行,您願意嗎?”
卜大爺說著,兩隻眼看著苟老爺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