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哎呀,只寫一封信,就要這許多錢,就前明有名的大老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行情呀,難道這批滿洲新貴就這樣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爺不由跳起來。
卜大爺笑道:“您這又大驚小怪做什?古人說一分行貨一分錢,人家滿洲人現在當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嗎?再說,人家現在雖然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你算算,他們才從山溝裡跑出來能有幾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項不要花錢,能對我們看交情,講人情嗎?告訴你,我說的數目能不能辦到還不知道呢!”
苟老爺一手提著身上破羊皮袍子,淒然道:“你看看這樣子,我現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銀子來嗎?”
“哼!這個我便不敢說咧。”
卜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又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滿洲話,掉過頭來道:“對不起您兩位,我還有事,這就失陪呢。”
說著摩了一下心口,只略點頭便走了出去。
路少爺見人已走,向苟老爺道:“世叔,請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麼無端的跟一個奴才的奴才拉攏起來,要不是為了有你在場,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現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還能做什麼?這卜貴,當年原是錢牧老家中的世僕,我在牧老府上的時候前後曾經伺候過我二年,一向恭順已極,想不到一朝投到滿洲人門下,竟變成這樣驕橫,令人難受。”
說著一雙近視眼內不由泛出淚光來。路少爺道:“難道世叔宦遊多年,就一點積蓄也沒有嗎?”
苟老爺嘆了一口氣道:“積蓄不能說沒有,可是平日享用慣了,應酬又大,幾年一閒,還能有什麼留下來,再說家裡人口又多,哪裡經得起呢?”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現在連苟全也難了。”
說裡掏出一塊銀子付了帳道:“這條門路眼見得又絕望了,我還得另找出路去,老賢侄有暇不妨多坐一會,恕我也失陪了。”
說著便也抹著眼淚出店而去。
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隨乃父指揮簽事路宏學得一身步馬軟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於繪事,後來又得湖南大俠鄔宗南真傳,拳劍兩項均臻化境。明亡以後,乃父一度曾隨張煌言起義與清兵相抗,不幸殉國浙東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賣畫為生。他所畫的鷹,蒼勁如生,款識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圖書,一時頗為藝林所重。這時候,正寄寓昭慶寺,想不到這一天出門便遇見苟全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著卜貴,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這酒店裡糾纏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對湖山,想起方才一出醜劇,不禁感慨萬千,拿著酒杯,就著桌上殘餚,連飲幾杯之後,一時興起,喚來堂館,取過筆硯,就東邊素壁上,畫了一隻大鷹,獨立在一株古鬆上,似欲振翩飛去,畫畢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取酒再飲,不由地旁立的一個堂倌看得呆了。猛然聽見隔壁雅座裡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卻也吃得下去這等酒食,還自鳴得意,豈不令人齒冷。”
說著暖簾一掀,曾靜已從雅座裡走出來,笑道:“民瞻兄,向來以風塵大俠自居,今天如何也與官小為伍,吃起這等酒來,不嫌太辱沒了你嗎?”
路民瞻猛然一驚,掉頭一看。見是曾靜,不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裡還有半點幹淨土,古人尚欲呼皁隸與痛飲,處今日之勢,用方才的一出活劇來下酒不也很好嗎?你如眼熱,也乾一杯如何?”
曾靜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經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領,便當立時殺卻才是意思,如何還有胃口吃他們剩下來的東西。你如實在嘴饞,敝老師現在隔壁雅座,何妨過去陪上一杯,少時還有一位奇人,也許可以同席;不比你這樣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嗎?”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說的令師是晚村先生嗎?
曾靜道:“你又來了,我除晚村先生,還能有第二位老師嗎?”
民瞻笑道:“哪麼,那位奇人又是誰呢?”
曾靜道:“這個卻暫時不告訴你,停一會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興一下。”
兩人說著,曾靜把門簾一掀,路民瞻一見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髮逃禪,誓不仕清的呂晚村先生。不由肅然起敬道:“不昧大師,幾時卓錫到此,適才元狀,還請見諒。”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錯了。我與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方才這兩種人都是可憐蟲,國破家亡之後,你我這些自命可以報國的有識之土,尚且腆顏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