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著揪然道:“不過,我們可以用恕道來對人,卻不可以因此便為自己開脫,只要一息尚存,決不允稍變初衷。我是老了,自知無法再見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書,對於夷夏之防極嚴,日後倘能獲傳於世,也是一個保持人心於不墜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俠,近來作為如何呢?”

說罷,兩道壽眉微揚,一雙老眼,登時放出異樣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譜技擊,怎敢在大師向前有大俠之稱。不過,這幾年奔走江湖卻頗識得幾個有心人。大師之外,前年在華陰曾遇顧亭林先生,他的屯田與票號的方法都辦得極好,真是寓兵於農,寄餉於市,將來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難得手。只可惜韃虜中亦頗有能者,暫時不得不銷聲匿跡,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羅天生,川邊有馬鎮山、方天覺,江寧有甘鳳池,九江有周鳳,淮上有白泰官,雖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復明則一,只要路後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會有人響應的。”

曾靜一邊看著窗外,把頭連搖一邊說著:“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說的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餘便難說了。遠的不說,只甘鳳池這人,青年有為,武功絕倫,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見得可靠,據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騷韃子網羅去,做了蘇木達王府的教習,你說能靠得住嗎?”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這話未免太辱沒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嘗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們幾個人公決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說服下來混入權貴府中,專為刺探滿人行動和對我們的種種便利,你當他是自願去做鷹犬的嗎?”

正說著忽然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戴紅呢風帽,身上披著一件紫峰斗篷,進門來連身上積雪都未撲去,便拍著路民瞻的肩頭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公然在這裡商量造反,還下隨我到宮裡去。”

路民瞻回頭一看,見是亭林先生顧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論,你便是一個謀主,我也正要出首領賞呢。”

肯堂也相與一笑.隨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來遲,倒累賢師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俠也在這裡,今天倒真有趣得緊。”

說著脫下風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這裡看山賞雪固然是好,難道你們就不怕說話被人聽去嗎?現在禁網方嚴,今天我們又有些話要說,何必在這酒肆裡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這酒肆主人是難嗎?”

顧肯堂不禁詫異道:“難道也是個我輩中人嗎?怎沒有聽你說起呢?”

“他便是參與騰江之役的南工部傳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張少保蒼水殉國,便是由他父子策動人埋在對湖的。你想這樣人物開的酒店,又在大雪天裡,會得出事嗎?”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師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我就住在隔壁,為什麼連日都來陪酒,一點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問。

曾靜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師,也是因為吊蒼水先生之墓才認識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對此老文章氣節久已傾慕,想不到竟然遁跡在茶傭酒保之中,勝國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勝感慨了。”

曾靜道:“中山南王的襲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幾個賣打的錢來養活自己,何況一個區區工部侍郎。不經亡國,又誰知道亡國之慘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見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滿虜現在正在訪求隱逸,又開博學鴻詞侍科,憑他的聲望,只要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還不是富貴隨之而來,何用受此淒涼呢?”

肯堂道:“那也不盡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諸人,如李建泰、陳名夏、錢牧齋等人,還不是殺的殺,下獄的下獄,憂讒畏譏的憂讒畏譏,有幾個能痛快的。與其那麼受罪,還不如曹老先生父於遁跡茶傭倆保的自在呢!”

說著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講一見嗎?”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訪尋三屠以後的一個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間那個堂倌,少時便可見到。

不過,此間並無外人,我前幾天聽曾靜說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為教他邀你來此一敘,一則為你餞行,二則也問問你去的打算,能告訴我一點,讓我放心嗎?”

肯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聽說玄燁(康熙名)那韃子,著實是個了不起的主兒,所以打算去看看虛實,二則打算找機會,替他先貼上一點爛藥,種下點反清的種子為我們他日復國的張本而已。”

曾靜不由點頭道:“我還當你此去傚法荊河聶政之所為,所以特為呈明老師,為你祖餞,誰知你卻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擔心了一場。”

老和尚點頭道:“你以為這種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嗎?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過此舉較之荊河聶政所為尤難,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卻比刺殺一兩個韃子更大,我這即將西去的老和尚,謹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點結果,也好令我含笑歸去。”

說著,一看桌上只有兩碟殘餚,一小壺酒,看著曾靜一笑道:“你去請曹公子,先吩咐廚下配幾個菜來,今天的酒,卻不可不飲咧。”

曾靜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外間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著的一條手巾,已經進來,笑道:“我在外間聽見多會了,老師父怎麼對路大俠和顧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細全給揭出來,不過既已揭穿,我今天這買賣便做不成了,這裡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請到後面去吧。”

顧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見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長方臉,雖然一身酒保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與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今天你是想做東道了。後邊院於裡梅花開了嗎?”

仁父笑著點點頭,便肅客前進。眾人隨著出了雅座,從外間屏風後面繞過去,又穿過一重討後房子,果見一個小小院落,朝東有三間新建側軒,院中積雪已經數寸,一樹紅梅上在雪中沖寒放蕊。仁父邀眾人人軒就座之後,把屋子中間一隻大火盆添上點炭,說聲失陪,又跑出去,轉眼之間,一手託著一個大木盤放著杯答和幾樣菜,一手提著一大壺酒又走進來,笑嘻嘻的放在南邊一張空桌上擺好,肅客入席,自己也陪著舉杯相勸。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會悶酒,此刻被室中暖氣一薰,再吃了幾杯熱酒,不由豪情倏起,猛憶前些時,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遲,寺門已閉,又懶得打門,便越牆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見一個後生,使得絕好槍法,分明就在這院落裡,不住笑問道:“前幾天夜裡是曹公子在這裡使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