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四

羹堯說罷又叩下頭去道:“我以前實在該死萬分。”

肯堂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眼道:“折節讀書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徑,我但願你永遠記牢今天的話。”

說罷把手一抬道:“起來,起來,快教喜兒吩咐園外送些酒菜來。你真能折節讀書,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飲一場咧。”

羹堯聞言,連忙答應,找著喜兒,傳出話去,吩咐外面備了幾樣老師喜吃的酒菜送來,自己也陪待著老師,痛飲了一場。

第二天肯堂果然開始授書,先從左傳講起。那部書,本較其他經書易懂有趣,更對羹堯胃口,肯堂講解得又有聲有色,羹堯不禁聽得津津有味,為之忘倦,頻頻請益道:“原來讀書這樣有趣,您和以前的幾位老師,怎麼教得不同呢?

早知讀書這樣有趣,我早讀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讀書本自有其樂,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學生,你教那些名場文意,大涯落魄讀而不化的庸儒,和飢驅難已,只圖棲寄一枝的可憐蟲,如何教法?更何況這其中更有奔走權門,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內,不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葬送了,已是運氣,如何配教你呢?其實我也並無他長,不過因勢利導,順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讀書看得太易,這才入門呢。”

說裡又將春秋尊王攘夷的大義,計加剖析,旁及當時列國大勢,細為解說,羹堯聽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資極高,不到一年,己經把四書五經讀完。在武功方面,內外家功夫也略窺門徑,便氣質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這一天師生二人,閒中忽又談起立身之道,羹堯自覺學藝精進,更加意氣如雲,豪情畢露。肯堂乘勢問道:“如今你已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對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個曠世英雄,到底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堯躬身答道:“門生決不敢狂妄,不過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還宜從正途講取才是,老師說對嗎?”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呂晚村評選的時文來道:“我知你必然要走這條路,令尊大人培植你願望也在這些,不過以你的天資,在那黑氣衝天的爛時文裡面去多耗精神實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預備了一部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個中格式,作個獵取功名的敲門磚,等把世俗功名騙到手,那時再由你自己選擇一條應走的路去。”

羹堯欣然接過,從此肯堂又每天講授所謂制藝和試帖詩賦等項。但仍以經史為本,漸漸的羹堯對於時文已經能從破題起作完全篇,但他極不感興趣,閒中偶然又問肯堂道:“老師,咱們主子龍興白山黑水間,應該永保華武之風才對,為什麼也崇尚起這個來?”

肯堂看了他一眼 半晌不語笑道:“你也慢問這個,找自到尊府以來,已經將近三年,雖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現在又外放湖廣巡撫,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對於年府的世系到現在還不明日,今天趕著無事。我們談談好嗎?”

羹堯見老師大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問。便答道:“家族是漢軍鑲黃旗,這是老師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這個我倒有點弄不清楚,什麼叫漢軍旗呢?”

羹堯道:“寒族本來是漢人,世居遼東廣寧,後來祖先投入旗下,才編入漢軍鑲黃旗,因為原來是漢人所以叫作漢軍旗,後來從龍入關……”

肯堂不等說完,又笑道:“那麼,府上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漢人了?”

“是的!”羹堯不知老師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只有點頭答應。

“那麼從龍入關又什麼意義呢?”

“因為先祖編入漢軍旗以後,是隨從主子,打進山海關的。”

“照這樣一說,貴族也非滿洲人,只因為令祖以漢人幫著滿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貴顯了。”

年羹堯見老師問時,臉色極為莊重,大異平日,再想起所讀詩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師平日所教的微言大義,不由心中一陣難過,臉上也有點發熱,勉強道:“是的!”

肯堂顏色又是一變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請本朝的典章制度,你雖然才只十五歲,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許聽見父兄說過,聞得八旗大臣不管什麼大官對於當今皇上,都自稱奴才,對本旗舊主人也是一樣,有這話嗎?”

“這話是有的,一點也不錯,不過漢大臣是仍舊稱臣的。”

羹堯臉上更漲得飛紅,不禁把頭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說:“你方才說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裡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臥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

羹堯聽罷,不禁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著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說呢?”

羹堯不禁又默然,肯堂看著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裡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裡去找異路功名呢?”

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迷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流傳,您說對嗎?”

說著,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著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裡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幹功名之中,稍微激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復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託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託付給你吧!”

說罷不禁顏色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說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札,遠非昔日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僕本江南布衣,偶遊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欲藉我涓埃,以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 恕我狂瀾。 友生顧肯堂留草”

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色,各處派人尋覓,哪裡尋得著、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著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