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五

第一章 邯鄲奇遇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更加名動九城,上自公子王孫,下至街坊混混,便有滅人的難事,往往只要羹二爺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俠義主幾乎無人不知,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聲勢還要來得大。但是羹二爺雖然豪氣如雲,對待賓客卻虛懷若谷,只有一項是他的弱點,那便是權勢地位比他更高的,卻決不奉承,只要對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氣,當場給你以一個極大的難堪,決不怕因此觸怒權貴,所以乃父遐齡和乃兄希堯,對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齡官邸讀書以免意外。誰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適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讓他回京會試。雖然數千里長徵,羹堯因為師傳絕藝在身,復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攜了老僕年貴一人,便束裝就道,絕沒有把江湖險惡放在心上。一路曉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過河南境,渡過黃河看著已到直隸邊境,路上越發平靜無事,只流寇之亂,瘡痍未復,景象十分荒涼。這一天行近邯鄲,那正是古趙國的都城,羹堯在馬上想起當年七國爭雄,和平原信陵兩公子的史蹟,再看眼前一片蕭條荒涼景象,不由感慨萬千。入城之後,天方晌午,本可再趕一站,但因這是一個戰國名城,應有不少名勝古蹟可供憑弔,打尖之後,便在城南一家高昇棧住下。洗去面上徵塵,命年貴在寓中看守行李,獨自一個緩步出了店門,向街頭信步走去。行不多遠,忽見一座道觀。門前匾額上大書著古呂仙祠,入祠再一細看碑誌,原來卻是呂翁一夢黃粱喚醒盧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間那有這等事,這不過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說罷一笑,便待轉身出門,忽聽殿外有一個女人笑道:“那混帳店小二就說得這個古蹟不知如何神奇,原來不過這樣一座荒廟,眼巴巴的跑到這兒來看這個,還不如在店裡坐著咧。”

再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短衣窄袖的少女,頭上罩著一方青絹,上身大紅錦襖,下面蔥綠灑花散腳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玄色素緞銀鼠斗篷,腳下一雙鳳頭弓鞋,只因正在斜著身子掉著頭和殿外的人講話,急切間卻看不出面目來。

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祠外笑進來道:“你這妮子,懂得什麼?古蹟本來就是這回事,你真當和戲臺上一樣,會跳出一個仙風道骨的呂洞賓來嗎?對不起,還差著你這樣的一個白牡丹咧。”

“四爺,我不來呢!你怎麼打趣人?”

那少女說著,一賭氣,猛然把頭回過來,正好和羹堯打了個照面。只見她一張鵝蛋式的臉型,兩道秀眉,長細入鬢,配著一雙靈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帶威,兩片玉頰只淡淡的施著一點胭脂,襯著粉鼻櫻脣,分外顯出異樣風流豔麗。心中方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後面的人已走進來,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二藍寧綢長袍,外罩著漳緞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卻生得隆準深目,闊額削腮,顧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堯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這又算什麼打趣你,說你像白牡丹又錯了嗎?”

那少女猛見殿角站著一個勁裝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堯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說什麼?要讓人家聽見,不難為情嗎?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說要出來也是你,現在反催著回去。你瞧轉了這麼大圈子,除鬧了一頭一臉沙土,看見什麼來?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便攜了那少女一同掉頭出祠。

羹堯心中不由暗想:“這一男一女到底是兩個什麼樣的人呢?既不像夫婦,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氣魄之大更是驚人,聽口氣也好像是路過的,怎的風塵中會有這樣人物,豈非怪事?”

想著便懶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緩步從祠中出來,再看那男女兩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風沙更大,氣候也轉冷,天上彤雲四布,饒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無心再去尋訪其他古蹟,匆匆便想回店。剛上南街走得數步,忽然聽見前面一聲吶喊,圍了一個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無法前進。再上去分開眾人一看,卻是一輛大車,深陷在車轍裡,車上滿裁著一車煤炭,偏拉車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長的瘦馬,車把式雖然刷刷一連幾鞭,那馬吼喘連連,已累了一身汗,卻仍拽不起來,撐不住那車把式在後面力加鞭策,一個前失,轉伏在地下再也起不來。車把式不由掉著長鞭罵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兩銀子,買你這匹下湯鍋的牲口,一出門便鬧亂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賣紿王屠戶宰了賣熟肉去。”

說著一連又是幾鞭,那馬又悲嘯—聲,伏在地下,卻不肯起來。羹堯見那馬頭尾長約丈餘,高可七尺開外,兩隻耳朵和削竹一樣,雖然滿身泥汙見不到毛片好歹來,卻斷定是匹好馬,正待上前喝止,設法拽起那輛車子,再向車把式說話,倏見人叢中有人高叫道:“一個大活人,走路不帶眼睛,把車陷在轍裡,自己沒有辦法,倒拿畜生出氣,你別打,依我看。它比你這人高明多了。”

“他媽的,是準敢在這裡劉老子說懈怠話?既有種,不會來替這畜牲把車子拉上來嗎?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幹你屁事。”

車把式不由鞭子一揚四面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