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羹堯道:“此話怎講咧?難道他對老山主和令兄等,還另有安排嗎?”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的父兄遇上事,便全向著您嗎?老實說,我父親雖然或許另有打算,但他老人家已到暮年,心有餘而力不足,哪裡還能做出事來?再說,他因為得罪大明宗室,已和一般遺老志士們決難再合,目前得此棲息,已屬喜出望外,豈有還肯再隨您冒險犯難之理。”
接著道:“至於我那幾個哥哥,大哥雖素有智囊之稱,但他實在是個自了漢,稍涉風險,已自必策萬全,您只看父親二哥三哥,我全家都來了,他卻帶著大嫂,託辭結束山寨一切未了手續,迄今仍住在雲家堡,便可想見了。我那二哥卻是一個極熱中富貴利祿的人,假如你只稍洩機密,他不挾以邀功才怪。至於三哥,更純然是個江湖人物。他們又能共擔大事嗎?要依著我的看法,人家不但絕未偏重,並且把這一個總隊早已布成鼎足之勢咧。”
說著又紅著臉道:“如今我父兄和張傑算是一起,李飛龍夫婦又算一起,您再算算看,您那可以共生死舉大事的,還有幾位咧?您只知道他正極力籠絡您,須知他一個也沒放過咧。老實告訴您,人家是眼光四射,表面上哄您這傻子,其實大權一點也不肯旁落,我說他厲害就在這個地方。您的消息雖然靈通,手腕也自不弱,可是人家到底是個主兒,誰能全向著您嗎?就我知道的,他這幾天,便和二哥一同出去好幾次,您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咧?”
羹堯聞言,不禁又失驚道:“原來近日他又和二哥單獨拉攏起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別著急,您不知道的事多著咧。本來這就是一個鬥智的事,您只要能明白這人決非易與便要好得多。如果這等大業卻毫無阻礙一蹴可成,那便盡人得而為之,還用得什麼英雄豪傑之士呢?”
羹堯忙又愕然道:“除此以外,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嗎?”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微笑道:“那很難說,您事事留心,看著肘腋之間全是勁敵,那便行咧。別的不說,那張桂香的事,您也很明白嗎?”
羹堯心知桂香必然另外有事落在中鳳眼中,但因中鳳說時,兩頰飛紅,語焉不盡,未便再問只有含糊道:“師妹觀察人物,本來勝我多多,以後還望不時賜教,免我失算才好。”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您這話又恭維過甚咧。天下事本來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只要您肯納逆耳之言,我難道還能隱諱不成?”
接著又悄聲笑道:“那位馬兄江南之行事不宜遲,我這樓上,您也非久留之地,現在我要下逐客之令咧,您能不見怪嗎?”
羹堯雖然仍有留連之意,但當不住中鳳話已出口,只得搭訕著道:“那我便先去咧,無論各方,但有消息,還望師妹多多為我留意才好。”
說罷便起身下樓,匆匆仍回祕閣,卻不見雍王出來,一問左右,方知一起身便已出去。稍坐之後,便也回到自己府中,將函件密交天雄收了,又一再囑託。天雄接信之後,一看中鳳之函已經封好,不由微笑道:“此次南行,雖承二兄之命,但在勢小弟必須向那雍王稟辭請示之後才能啟程,今天是決走不了咧,只好明天清晨動身了。”
說罷,將函件用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當天雄向雍邸稟辭過雍王,將那匹龍馬調好,換上一付平常馬鞍,自己也換上一套長行衣服,打了一個小小包裹,第二天便自登程南下不提。
羹堯為了送別,也起了一個五更,晌午稍倦,正躺在榻上假寐著,忽然門上進來報導:“回二爺,十四王爺和前此來過的那位程師爺來拜,您是接見,還是擋駕?”
羹堯朦朧中卻想不到允禵竟會親自前來拜望,正在吩咐擋駕,少時再到王府晉謁,只聽一陣急促靴聲,那程子云已在室外花廳上大笑道:“年兄,不必擋駕咧,俺和王爺已經進來了,難道您還好意思轟咱們出去不成?”
羹堯更想不到,程子云竟和允禵衝將進來,只有皺著眉頭隔房高聲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既如此說,便請程爺代為呈明,容具衣冠拜見便了。”
說著,取過官服,便待更換,卻見門簾一掀,程子云已經探頭進來,哈哈大笑道:“年兄怎麼又鬧起官場儀注起來?實不相欺,今天這個餿主意又是俺出的,您瞧,不但俺是一身便服,便俺王爺也是微服來,您真要打算換上官服再出去便俗咧。”
接著遙聞允禵在外邊也笑道:“久聞年雙峰是倜儻不羈的真名士,彼此又辱在婭姻,所以我才依了程老夫子之計,微服來訪,除我賓東二人之外,只一僕兩馬而已。如果您一定要以官服求見,那我們也只有先行回去換上官服再來了。”
羹堯未及答言,那程子云更來得老實,一把奪去官服,竟把臂扯將過去。羹堯無奈,只得一身便服走出室外,一看允禵身穿京醬貢緞袷衣,外罩玄色花緞馬褂,果然是一身便服,連忙拜伏下去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還請恕過接待來遲。”
允禵笑著扶著道:“年兄當世人傑,只許謁見,便足邀光寵,怎麼一再客套,難道便看得我這般俗惡,不足論交嗎?”
說著又笑道:“我與四阿哥乃系同母弟兄,年兄既與四阿哥郎舅至親,為何這等見外呢?”
羹堯連忙遜謝不敢,又一面肅客就座,又謝過前此失約之罪,寒暄之下,允禵竟自深致傾慕。那程子云又在一旁幫腔打著邊鼓,暗示不但願對羹堯結納,便對雍王本著同母弟兄之情,也應相互照顧,以免為外人所乘。羹堯雖知二人此來必有用意,又得桂香密函相告於前,但還拿不定究竟是一著什麼棋子,一面看著二人,一面躬身道:“羹堯辱承王爺枉顧,如有垂詢,自當遵示,即以雍王爺而論,就羹堯所知,他對王爺也非常關切,適才所談當容轉達如何?”
允禵笑道:“年兄果能如此,不但日後非常請賜教不可,也是我與四阿哥的大幸。不瞞您說,我之所以急於一見,也便在此。目前外面不利於我兄弟的正多著咧。如果四阿哥與我再不相諒,那便彼此均覺勢孤了。”
羹堯不禁心中一動,索性假作失驚道:“羹堯末學初進,乍入仕途,實在不知外面情形,以王爺和雍王爺,皇上都聖眷極隆,難道還有人敢蓄異謀嗎?”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年兄交遊極廣,又與雍王爺是至親至戚,這北京城裡,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您?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老實說,俺今天之所以陪王爺來這麼一趟,便是想和您開誠布公的談一下,您還有什麼避忌的?老實說,以目前諸王的情形來說,雍王爺如果不能和俺王爺聯合起來,再有您年兄和俺兩個參贊其間,那便任憑其他的幾位王爺手段再高明些也不足懼咧。否則那就難說了。”
羹堯見他搖頭搖腦,又不時將一雙怪眼從那一付大墨晶眼鏡內面向外窺視著,不由十分好笑,忙道:“小弟雖然不才,當著王駕在此,焉有明知故問之理。目前諸王,雖然或者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但我自信雍王爺向來與諸皇王無爭,讀書習射之外,更絕少與聞政治開罪於人,難道還有人連他也放不過嗎?”
允禵笑道:“年兄也許真不知近日之事,所以才這樣說,如果照您這一番話,依我推斷,恐怕便連四阿哥也未必盡得其詳咧。”
說著又笑道:“年兄以為四阿哥目前不問外事,便無人攻訐嗎?須知樹大招風,誰教他也是一個親王咧。老實說,他就壞在這個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上面,所以人家對他就更加攻訐呢。”
羹堯又假作愕然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也與諸王有礙嗎?”
程子云不等允禵開口,先大笑道:“年兄這一問,便是真不知近日之事了。據俺所知,八阿哥和六阿哥、三阿哥便是為了雍王爺只一心讀書習射不問外面的事,深得皇上嘉許,所以才竭力攻訐不遺餘力。最初只是六阿哥在宮中搬弄些是非,如今連八阿哥、三阿哥全連起來咧。自古說親一層緊一層,所以俺王爺才打算和雍王也聯絡在一起,才好外禦其侮,本來他親哥兒兩個,沒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說的。不過因為一向俺王爺平日就傾心年兄,正好藉此一見,二來能由年兄把這話先容一下,比較更婉轉些,還望年爺不要見疑才好。”
說著,又從那大玳瑁邊墨晶鏡裡面,向羹堯臉上張望著,一手摸著頷下虯髯。
羹堯笑道:“原來真有這等事,那就不怪外面有些風言風語了,如非程兄今日說明,我還不知道咧。既如此說,我想雍王爺,現與十四王爺份屬同母弟兄,決無不願聯絡之理。待小弟明日便將此事陳明雍王爺,一俟奉諭以後,再行轉呈王爺便了。”
允禵聞言微訝道:“年兄近日也聽見有些風言風語嗎?那就更事出有因了,能就所聞,略告一二嗎?”
羹堯又笑道:“巷裡傳聞雖然很多,但以鄙意衡之,大抵未必可靠,怎能輕信?那是羹堯一時失言,還望王爺原諒才好。”
程子云猛笑道:“年兄既有所聞,何不痛快說出來,大家再來權衡虛實,以便應付,以後不但兩位王爺要共大事,便俺與年兄也須時有計議,為什麼又蟹蟹蠍蠍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