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
天雄正在心中有點犯疑,忽被說穿,連想託致函之事也被猜中,忙道:“白兄真是快人快語,實不相欺,小弟確有惟恐人微言輕,有誤大事之意,所以才打算寫上一信,託你帶去,讓他再當面說一下,想不到卻全給你猜對咧。”
泰官一面恣意飲啖,一面又笑道:“馬兄錯啦,固然我們這些人有好多長老對那年老弟全望之甚殷,也知之甚詳,便對你的人品大概全明白,要不然,便不會這等相待,你這疑心卻用不著咧,如果不信,等你到太湖便全明白了。不過你想教他和我面談一下,這個能否辦到,卻未必,只好到時再說了。”
天雄笑道:“並非小弟多疑,實在因為所關者太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想,但能如此,我便算不負敝友所託咧。”
泰官又大笑道:“交朋友交到你和年老弟這樣也真難得,可惜此刻不能預定,否則我倒也深願一見其人咧。”
說著又夾了一箸清湯魚翅吃著道:“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憑魚老前輩這船上,卻真難得有此盛席咧。”
曾靜笑道:“你別儘管貪吃,知道這一席酒是哪裡來的嗎?卻吃不得咧!”
白泰官道:“我怎麼不知道,除了是姓曹的打發人送來與馬兄養傷的,還會有別人嗎?”
曾靜又笑道:“猜倒算你又猜對了,不過不是我攔著,魚老將軍真打算原席璧回去咧!”
說著,又把別後情形略述,原來自從泰官走後,第二天,那曹寅又來相訪,慰問天雄傷勢之外,只談些金焦江景,並未再強行相邀,但對魚老卻執禮極恭,任憑冷淡譏諷,卻絕不介意,並說那李元豹自知理虧,傷勢稍愈即來服罪,第三天人雖未來,卻送了二百兩銀子程儀和一桌酒來給天雄,依著魚馬二位全不想收。
但曾靜斟酌情形之下,卻令天雄收了下來,並代寫了一個謝帖,給來人帶回去,不料因此卻引起魚老不快,好不容易又邀了晚村來才勸了下來,一直到黃昏月上,方在船頭飲用,卻不料泰官也自回來,說完之後,白泰官看著魚老大笑道:“怎麼魚老前輩近日也這等拘謹起來?須知我們既要謀這等大事,便拘不得小節咧。天下事有經有權,要照你老人家這等意思,這馬兄和那位年老弟,你也能以韃虜鷹犬視之嗎?須知我輩做事,只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上能對得過思宗烈皇帝,下能對得後代子孫便行,既圖匡復大業便須從遠大者上面著眼,否則你便鬧上一群伯夷叔齊,大家全跟著,一個一個的餓死,卻於事無補咧。現在是我們和韃酋鬥智的時候,氣節雖然不可不重,但必重的卻不是小節咧!”
曉村微笑道:“白大俠近來又參透一層了,我的意思便是這樣咧,大節決不能苟且,生死之際更不可不辨,但既打算有為,有時便不得不暫入地獄渾俗和光,以便遮掩敵人耳目,否則莽莽神州已無寸土,卻從何處立足,哪裡做起咧?”
魚老不由也笑道:“那你為什麼又出家當起和尚來,此刻只一回尊府,還不立刻就是位徵君,貴顯可致,卻躲在這裡偷吃人家的不義之食做什麼?”
晚村大笑道:“這卻不能相提並論,我知道我是一個最無用的書生,除會得些子曰詩云且夫嘗謂,其餘既無力敵萬夫之勇,又無旋轉乾坤之才,所以才只有就我所能以圖報國於萬一,把微言大義安在時文之中,去替那些熱中士子做個暮鼓晨鐘,如果才能濟用,再倒回去三四十年,那便另有打算不是這樣呢!現在既然自己知道不行,假如再借達權變善之名去失節迎求富貴,那怎麼行咧?”
魚老忽然哈哈一笑猛振雙臂兩眼精光四射道:“你這話也有道理,我也是自己知這一副好筋骨已經老去,到了無所用之的時候,要不然還捨不得不當那海盜,跑到這金山腳下來,但這樣只管從權下去,轉瞬便完咧,你還有那幾百篇時文,可以質諸鬼神,我便未免太慚愧了。”
天雄忽然舉起杯來道:“世伯,你說這話,就該罰上一大杯才對,你老人家雖已老,那把寶刀卻沒老咧,豈不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何況你現在還是雄心萬丈,無異少年,一旦我們舉起義旗,你還愁不能報國嗎?”
魚老不由看著他大笑道:“好,你能說得出這等話,便使我又如對故人,自覺年輕了許多,當年你那尊大人老鷂子,便也是這脾氣咧。”
說著也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既如此說,在我這未死之前,倒也要做上一兩件對得起烈皇帝和後世子孫的事,讓大家看看,要不今天吃下這種酒去,便自己對不過自己咧!”
眾人聞言正在撫掌叫好,忽見翠娘趕來。一路嬌笑道:“這馬果然有異尋常,隻馬大哥那麼一聲胡哨,一擺手,真老老實實的跟我去咧。”
白泰官見天雄只一提及乃父,顏色又變,連忙乘機又道:“這馬真有點異樣,但因此我卻替馬兄引出麻煩來咧,你知道它的確實來歷嗎?此番我從太湖來,已經受了人家重託咧!”
天雄不禁一怔道;“這馬的來歷,我倒略有所聞,但是誰要打聽它的來歷呢?”
白泰官笑道:“馬兄一向均在北方,容或不知此人,在我江南,只一提起,那便知道的人太多了,此人如論出身,只不過一個妓女,但確實是一個奇女子,並能為漢族爭光,便在鬚眉男子之中也不多見咧!”
天雄大笑道:“白兄原來竟也是一個風流人物,居然結識到青樓中名妓,既如此說來,這一個紅粉知己,一定是樑紅玉一流了。但她為什麼要打聽這馬來歷?須知此馬小弟乃系借來,卻做不得主咧。”
魚老也笑道:“白老弟向來不近女色,到現在連家都未成,怎麼忽然和風塵中人來往起來?這妮子既能知道這是一匹寶馬,又能慧眼識英雄,倒也真是一位奇女子咧,到底是誰,能也告訴我聽聽嗎?”
白泰官擎著酒杯大笑道:“此人雖然是個名妓,也真是人所共知的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生得太晚,卻不配和她論知己之交咧。”
說著,把一杯酒倒了下去,又斟滿了道:“魚老前輩久在海外,恐怕也不知道,晚村先生和曾兄便該知道了,她便是那位在嘉定城下劍劈滿洲三位有名巴圖魯的謝曼華咧,你二位請想,人家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婆婆,我夠得上和人家論交嗎?”
晚村不禁失聲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女俠尚在人間嗎?怎麼數十年來,就沒聽人提起,以我想來,她縱未死,便不是逃禪方外,也該遁跡深山窮谷之中,你怎麼會遇上?她怎麼忽然又打聽起這匹馬的來歷來?這真匪夷所思咧!”
白泰官把那才倒下來的酒,喝了半杯,夾了一大塊蜜炙火腿大嚼著,一面又道:“你偏沒有猜對,人家現在東山開著一家酒店,還用著兩位了不起的老夥計咧。”
接著又道:“她便是那善治魚羹的謝五娘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