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
雍王微哂道:“二哥平日為人極有擔當,今天為什麼又這樣膽小起來?我沒有這把握,能派那馬天雄出去嗎?老實說,那老奴才他還在做夢咧,皇上的高瞻遠矚豈是他可以管窺蠡測的,他這一回的自作聰明,至少也須捱上一頓申斥,說不定江南那好地方把他舒服得膩了,要讓他回來住上些時咧。”
接著又看著羹堯笑道:“二哥你放心,那馬天雄這次出去,有功無過,他雖捱了一毒藥鏢,不愁那曹寅不替他治好。”
羹堯見他顏色轉霽又道:“王爺說了半天,我還是一點不明白,那馬天雄到底被誰打傷,又與那江南織造曹寅有什麼相干咧?”
雍王大笑道:“我是氣糊塗了,還沒有告訴你咧,據那曹寅奏皇上和我的密函,全說是馬天雄近在江南鎮江焦山與好多前明遺孽同處一舟,其中文的有呂晚村曾靜,武的有了因和尚和有名的海盜魚殼,還有縱橫江上的俠盜白泰官等人,是否圖謀不軌不得而知,他因用了候補知縣李元豹之策,意欲離間少林武當兩派而兩敗之,免為國家之害,才利用李元豹本少林逐徒,向武當南宗了因和尚等人借了少林住持鐵樵之名,前往挑釁,不想李元豹之妻,竟被魚殼之女魚翠娘打傷,那馬天雄中了李元豹毒鏢,事情本可用江湖亡命殺傷遊山官宦之名,責成地方有司拘捕,一網打盡,無如馬天雄攜有委札,自稱是本府護衛,奉命出京探買,那呂晚村又系在徵辟中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奏明皇上,候旨辦理,並向我函詢以便決定,二哥,你請想一想,這老奴才不是夠糊塗的嗎?”
羹堯略一沉吟微笑道:“這曹寅與我也有世誼,為人向來極其精幹圓滑,簡直和琉璃彈一樣,哪會這等糊塗,不等王爺回信,便奏明皇上,據我適才無意中聽到的一件事,只怕這老兒另有用心,存心和我們過不去咧。”
雍王不由一怔道:“你無意中聽見什麼事,當真與這奴才有關嗎?他如真的和我過不去,那可決不能容咧。”
羹堯連忙託言多日不去十四王府,適才偶然去看看動靜,得聞小來順兒之語說了。
雍王不由又把桌子一拍道:“原來這奴才竟敢暗中和十四阿哥沆瀣一氣,倒將我賣了,咱們走著瞧就是咧。”
羹堯忙又道:“王爺不必生氣,此事只要能知道,那就好辦了,適才我已著人詳細探聽,不愁不能明白,不過皇上對此事到底聖意如何?如果天威不測,我們卻先須仔細咧。”
雍王聞言一面仰天大笑,一面親自走出房外,屏退僕從,向羹堯低聲道:“二哥,你但放寬心,那馬天雄南行的事,我早已奏明皇上,他這封密奏,不但於我無害,反蒙嘉許,並已密授機宜咧,要不然天威果然不測,我能這等託大嗎?”
羹堯把頭一偏看著他又道:“那麼皇上對此事如何處置咧?”
雍王悄聲道:“皇上雖因這些前明遺孽而聖慮為之不安,但決不願激之生變,所以一向全想用疏導的方法,使其就範,因此常說,與其焦頭爛額不如曲突涉薪,並且曾經說過,無論文武兩途,只要真是奇才異能之士,如願出仕,決不吝惜爵位,越是心懷故國的遺民志士,越要好好看待,你便知道聖慮所在了,那曹寅老奴才,他哪裡會知道。”
接著又笑道:“他那密函上說的,倒有一半全是皇上平日極留心的人,馬天雄如能弄上一兩個來,不但不負二哥所託,便在皇上面前,也是一件奇功,他這一封密函,與其說是傾了我們一下,還無寧說是捧了我們一下咧,目前皇上已經命我火速專函去告訴那馬天雄,先將諸人延接來京,如願出仕,自當量才重用,便自甘遁跡山林,也命我以師傅之禮相待,各贈良田美宅,以終其生,如系方外緇流,仍從其志,決不勉強,只賜衣杖仍令回山,並令妥為說詞,決不許稍加勉強,如今皇上已傳密旨,有關這些人的事,著他先與我商榷,再行定奪咧。”
羹堯連忙肅然道:“皇上睿智,果非臣下所能管窺蠢測於萬一,這樣措施,真是國家的洪福,我想那些頑民遺老,雖有不臣之心,也必受感化無疑,但那魏翰林又是一回什麼事咧,王爺知道嗎?”
雍王冷笑一聲道:“那魏景星原是前明的降臣,我倒也見過,雖是個翰林出身,卻胸無點墨,又偏要附庸風雅,聽說投降本朝以後,也做過兩任知府,不過因為苞苴不禁,迭經言官彈劾,這才內調,他要賭一口氣,又不知走誰的門路,竟鑽到都察院去,前幾年載澤那奴才,也曾領他來見我,說他雖是文官,武功卻很好,我國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沒有理他,也許又鑽到十四阿哥那裡去亦未可知,至於皇上是否派他到江南去,那連我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十四阿哥密保的,他也就夠糊塗咧!這等沒行止的人,能去和那些遺老志士見面嗎?就讓人家宰了那也活該。二哥既已著人打聽,且等打聽清楚,我們再來商量也還不遲,這等事卻無足輕重咧。”
羹堯點頭道:“那麼王爺待如何專函去告訴馬天雄咧?”
雍王笑道:“此事就煩二哥,照我方才說的話,寫上一封信給他,先著他將此去江南情形說明,並照皇上聖命辦理,不過只以我的話來說,卻不必提明皇上的旨意,再告訴他,我已著那曹寅替他醫傷,儘管放心辦事,一時不能行動,不必急,只要能把事辦妥,不妨稍遲,他那父親的事,刑部迄今尚未接到川邊覆文,一經有信,我必專函相告,至於那曹寅以後再敢從中阻撓生事,我也必奏明皇上加以懲處,再把那塊吸毒石附去,著他備用,等傷癒毒淨再行繳回便行咧!”
羹堯笑道:“那是用王爺的諭帖了,這信卻如何寄法咧?”
雍王道:“當然還由驛寄給那曹寅轉交,此外還有一信,須勞二哥作答咧。”
說著,又將手上那信遞過來道:“你別怕得罪人,反正是我出名,你給我著實申斥他一頓,說明此是皇上密旨,以後不奉我命,決不準擅做主張,那李元豹可著他先行看管,候馬天雄覆函再做處斷,並限函到先將馬天雄傷勢,及近日情形具復,不得延誤。以後每隔半月,務將江南各人行跡函報一次,不得延誤。”
羹堯不禁沉吟道:“這樣措施怕不太好吧?萬一他再據實奏明皇上,豈不顯得我們有點專橫。”
雍王大笑道:“二哥,你太忠厚了,什麼叫作專橫?對付這些奴才,如果不動之以威,他便越來越不成話咧,你放心,皇上如果因此降罪全有我咧,本來是我出名,我不怕,你怎麼倒怕起來?”
接著又臉色微沉道:“你只將這奴才來的信看一看,便知道他的不可恕了。”
羹堯忙將那信一看,雖無不遜之處,但對馬天雄頗多猜忌之處,弦外之音,且有將肇事緣由推在馬天雄身上之意,末了並說一切經過情形,均已奏明皇上,如有冒名招搖情事,當將馬五雄扣留交當地衙門法辦等語,不由心中也覺不快道:“原來這人竟如此放肆,這就難怪王爺生氣了,不過聞得這人向來做事極其圓滑,講究個面面俱到,但不知這一次何以忽然如此莽撞起來,這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亦未可知呢!”
雍王憤然道:“這還用說嗎?他一定是受了十四阿哥之託,又不知在打著什麼糊塗主意,如今弄得落不了臺,所以打算把過失推在馬天雄身上,只一將我激怒,放鬆一著,或者我怕皇上天威不測,不予深究,他便好過門,這正是高一著的做法,你為什麼還不明白?如今我們只要將他說的話全給駁回,一切責任全套到他頭上去,偏不容他絲毫脫卸,他一無所施其技,也許以後會老實一點,要不然,你一放他過去,他更以我們為可欺咧。”
羹堯這才恍然大悟,忙道:“王爺所見極是,這廝是真如此,那就太可惡了,讓他碰上一個大釘子也好。”
說著取來文房四寶,便起了一個函稿,照雍王所說的作復,雍王一面寬了衣,一面又在那信上塗抹添注了幾處,措詞更改得嚴厲刻毒,方交人繕發出去,羹堯又依雍王的話,寫了一封私函給馬天雄,等諸事停當,雍王忽然又微笑道:“二哥,你我這一向相處,小弟無不推心置腹,誰知你卻把我瞞在鼓裡,並且還得了便宜賣乖,不嫌豈有此理嗎?現在正事已完,我們也該算一算這本帳咧。”
羹堯不禁愕然道:“我一向蒙王爺不次恩遇,怎敢有事瞞著您?再說羹堯別無他長,但這誠信二字,尚能謬堪自詡,豈有得了便宜賣乖之理。”
雍王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可惡之點便也在這裡,既說此話便越發不可恕。”
羹堯不由一怔道:“王爺有事不妨明說,羹堯對王爺卻不敢言不由衷咧。”
雍王看著他半晌不語又笑道:“二哥,你別再嘴硬咧,我先問你昨晚你到這裡來,我不在家,你到底哪裡去了?”
接著又大笑道:“小弟為了二哥的事,差不多已經忙了好幾個月,你卻存心裝腔作勢,似乎是我太多管閒事,害得我不但替你打通岳父母兩關,連你那老泰山和未過門的二嫂面前也說了不知多少好話,又稟明母妃,把那雲小姐的臉面全顧上,這一片苦心,總算對得過二哥咧,你卻還是委委屈屈的左一個使不得,右一個其中有難言之隱,如今八下里全停當了,佳期不遠,好事已近,你卻悄悄的瞞著我來個人約黃昏後,請自己說罷,你該罰多少。”
羹堯不由把一張俊臉,臊得紅到耳根,又半晌做聲不得,勉強搭訕著道: “原來王爺已經知道了,昨晚實在因為王爺入宮未回……”
說到這裡,底下實在想不出理由,不禁有點期期艾艾的,雍王笑道:“那底下的話,你不用說咧,一定是所以緩步後園,抽暇登樓,一通款曲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本來你二位便是一雙兩好,要不然,我還不會費那麼大的勁咧,現在要問的,是二哥這難言之隱到底在什麼地方?此刻你如不還我一個明白,那便不要怪小弟到了那一天,要當著那雲小姐全抖出來問你咧。”
羹堯不由臉上更紅,又大窘著訥訥的道:“羹堯幸蒙王爺如此成全,實在衷心感篆,決不敢相欺,不過此事,卻實在真有難言之隱,所好現在事已過去,不說也罷,他日也許王爺可以明白區區苦心,當知決非言不由衷咧。”
雍王把頭連搖著笑道:“這可不行,此間只你我兩人,決無避忌之理,我要問的,便是你這難言之隱,你再想用這句來搪塞,那可辦不到,老實說,小弟迭碰二哥好多釘子,從今天起,便要慢慢的算還咧。”
羹堯被逼不過,猛一沉思,慨然道:“此事羹堯本不欲陳明,不過王爺一再逼及,那只有直說了。”
雍王笑道;”本來早該實說咧,以二哥與我還不情如一體,再有什麼避忌,那還像話嗎?”
羹堯又紅著臉囁嚅著道:“本來羹堯決非好色之徒,但那單一見此女,便實有鍾情之處……”
雍王把手一扣又點頭道:“這兩句話倒實在是由衷之言,小弟願聽,不過那你為什麼又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咧?”
羹堯略顧窗外,又悄聲道:“不過此女父兄均乃前明遺孽,萬一稍有不慎,變生肘腋,羹堯世受國恩,不特無以對王爺,便對家君也說不過,所以雖承王爺美意,始終方命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