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出走
眼望著廚房布簾,可等了又等,等了再等,等到最後,爹爹轉身進了廚房,端出了一碗做好的蜜汁鴨肉卷,輕輕放到了床沿。
心突然翻了個跟頭,撞擊到受傷的內腹,好痛。
我盯著那彷彿還有些餘溫的蜜汁鴨肉卷,良久。出口的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他們……他們呢?還有菜要做嗎?他們怎麼不出來?讓他們出來,告訴紅依我要吃熱乎的,不要涼的,讓他重做,告訴綠意,不用幫他哥,我要聽他吹蕭,快點,快點去告訴他們!”
爹爹輕輕蹲下,看著我說:“吟,他們……走了。”
我囔囔自語:“走了?走了……為什麼走?為什麼?我難看了,他們就要離開我嗎?是嗎?”
爹爹輕聲歎息,若悲秋的風:“吟,爹爹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內心的痛在翻滾,成一波一波的浪,好像要把我淹死滅頂,顫抖的脣仍在自言自語語:“不會的,不會的,他們怎麼捨得我……不會的……不會……”
我一把抓住爹爹的手,儘管用不上力,但仍舊死死攥住,聲音嘶啞的吼道:“不會的!他們不會離開我!難道我醜了,就沒人要了嗎?為什麼?為什麼?”
哥哥忙壓住我企圖直起的身子,激動道:“他們走了,難道你就不活了嗎?難道你就要禍害了自己的身子?他們走了,是他們的選擇,你若再如此不愛惜自己,我也要離你而去!”
我好像已經鑽進了極端的角落,一聽誰說要離開我,就狂躁不已,身體扭動,開始掙扎:“好,你們都走!都走!我不希罕!我已經這樣了,不會拖累你們,都給我滾!都給我滾……滾……”越吼越小聲,最後全部淹沒在洶湧的淚海中。
哥哥突然抱住我,聲音都在顫抖:“對不起,對不起……別激動,原諒我……哥哥不會離開你,不會……”
我所有委屈的堤壩,彷彿都在那一瞬間崩塌,瘋了似的嘶吼到:“滾!我不要你,不要!我誰都不要了!你們嫌棄我好醜,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你們都滾!我誰也不想見,不想見!”
若薰跪在床邊,仰起瑩滿淚水的大眼:“吟吟,別這樣,別這樣,這一切都是我不好,如果我……”
我已經無法安靜,就像一隻被打了好久安眠藥的猛獸,突然清醒,我暴躁的想要吃人:“沒有如果,沒有如果,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在我受折磨的時候,你們都再哪裡?在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在哪裡?我不停的流血,不停的哭泣,你們又在哪裡?我不要!我不要我的靈魂又回到這個身體裡,我怕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怕看到你們!我恨!恨你們每一個人!都滾,我誰都不要了!”聲音沙啞中用淚洗滌了自己的傷口,痛嗎?太多的疼痛已經如此,註定了某一塊位置的麻木。
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被我吼得面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可我一聲聲激動的高吼,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直到傷口再次破裂,都始終無法讓我安靜下來。
最後,眾人在我無數遍的怒吼中,怕我如此的自殘,終於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就像我們之間註定的轉身,無法繼續的交集,就像要走出我的生命裡,這樣,也許更好……
等我哭夠了,鬧夠了,發洩夠了,毫無力氣了,才像只空洞沒有生命的娃娃那樣,木納的對著旁邊不發一言的花蜘蛛,問著設定好的程式:“我什麼時候可以行走?”
“傷口又被你扯開,看樣子,最少需要一個月。”
“我現在就想走,可以嗎?”
“應該不行。”
“應該不是絕對,花姬,你帶我走吧。”
“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哦。”
“帶我走,不要讓他們知道。”
“這個問題,我真的要好好想想,真害怕他們找到我後,人家會碎屍呢。”
“帶我走,如果你不怕我噁心,想要我,我隨時可以給你。”
“這個……那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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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華麗的馬車裡,是一種關於奢華生活的享受。但如果全身是傷,就算坐到超級豪華的馬車裡,怕就是另一種關於苦難日子的折磨了。
花蜘蛛果然很有辦法,以我剛才的狂躁為題,說我病情嚴重,且急劇惡化,怕撐不過明晚,讓大家去尋找千年血靈芝。對於留守人員更是百般折騰,說什麼時間怕是來不及了,如果找不到血靈芝,就先弄棵千年人參來補補元氣。結果,留守的也瘋了似的跑了出去,為我找千年人參去了。
就這樣,花蜘蛛簡單的留了一張字條,讓病入膏肓的爹爹將找到的血靈芝吃掉,不然以後想活著見我都難。然後,抱著我,僱來了一輛大官級別的豪華馬車,在全城戒備的緊張狀態下,亮出洪仙兒閃閃亮亮的大牌子,大搖大擺受人恭敬的出了城門。
車子在一搖一擺間晃動,花蜘蛛把我抱在懷裡,減少了我不少的痛苦。我閉著眼,閉著心,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是我在乎的。只要離開他們就好,沒有我的拖累,他們一定能逃出帝京。
本以為花蜘蛛會在城內,為我找另一處棲身之所,卻沒想到他竟然能直接帶我出‘帝京’。而我現在出來了,卻變得分外茫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才好。突然間覺得世界之大,好像就從來沒有過一處,只屬於我的地方。
我在發燒,而且越來越熱,花蜘蛛的低聲咒駡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我的腦袋垂在他脖頸處,嘴裡發出唔唔的沙啞笑聲。他問我笑什麼?我含糊的說他像個駡街的潑夫。他說我這麼說他有失公道,其他女子都說他是蕩夫。我點頭,表示同意,然後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月滿西梢,花蛛蛛的呼吸氧氧地噴在我的脖子上,既平穩又綿長。我望瞭望屋內的錦羅玉帳,瞄了瞄裝飾華美的屋子,低頭看了看幾乎赤裸攬著我大睡特睡的花蜘蛛。被子下他光滑的大腿仍舊纏繞在我唯一完好的腿上,就像一條蛇,軟軟的,卻是熱乎乎的。_
月光從窗紙上灑了進來,雖然有柔光,卻讓我覺得分外清冷。頭仍舊很痛,但身上的燒好像已經退了,我想,花蜘蛛又救了我一回。可我自己到底想不想讓他救,我真的不知道,也許,發燒,死去,都是我自己為自己設計好的軌道。那麼,我為什麼要拼了命的活過來?我仍舊在渴望嗎?我仍然有希望嗎,那被我忽視的感情,真的可以放下嗎?不!我從來就沒有放下過,即使我死的那天,我也不會喝孟婆湯,我要記住他們的每一張臉,伴隨著自己一千遍,一萬遍的輪回,告訴自己,曾經我有多快樂。
我知道,是我傷害了他們,我瘋狂的嘶吼,說我恨他們,讓他們滾!可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信誓旦旦,恨自己的幼稚,恨自己的臉!
紅依綠意的離開,也許沒有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但我卻清楚的明白。他們以為自己傷害到我,所以帶著深深的自責,選擇了離開。而面對這一切,我卻無法挽留,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他們什麼?又有什麼資格挽留?他們以為自己的仇恨導致我來了帝京,以為與自己的風姿導致了與洪仙兒的交集,以為最後我加註到自己身上的磨難,全因他們最初選擇報仇的關係。可他們又怎會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若說他們因為自責而離開,那麼,我就是因為對他們深刻的自責,而無法挽留。
其實,從我清醒過來的那天,我就知道,他們會走,而我,卻說不出一句挽救的話,是我看著他們遭遇洪仙兒的強暴,是我卻無能為力只能乞求不要,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資格去愛他們?如今的我全身傷疤,容貌盡毀,除了跳動著一顆殘缺的心外,我還有什麼可以給他們的?與其讓他們每看我一次,就痛一分,還不如不見,也許有一天,心痛到麻痺了,一切就好了。而我,比他們更深刻的等著這一天。
我很恨,恨女皇,恨洪仙兒,恨所有看著你們遭蹂躪的人!是的,我恨花蜘蛛,恨病秧子,恨大仙鶴,恨他們看見了你們不可磨滅的傷疤,可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一個沒有能力保護你們的女人,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存活的意義。
當我醒來後,確定了自己仍舊是自己,也知道花蜘蛛在為我看病,我唯一不敢想像的是你們的心情。我不敢攆花蜘蛛走,不敢嘶吼,只能靜靜壓下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恨!我恨花蜘蛛為什麼沒有阻止洪仙兒,為什麼眼睜睜的看著你們被蹂躪!可恨來恨去,只覺得自己很卑鄙,明明是自己的責任,卻非要扣到別人頭上,我真的很鄙視自己!一個沒有能力保護你們人,沒有資格挽留……
因為我,哥哥的事業毀了,從一個呼風喚雨的大財主,變成了一隻被官兵追捕的老鼠,沒有了華美的衣裳,沒有了睡覺的軟踏,從有變無的過程,是最另人痛苦的吧?
因為我,若薰的未來沒有了,他一心想跟著我,卻還害得家裡遭遇不可預知的後果,這樣的痛,誰有勇氣承擔得了?
因為我,爹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看見他轉身後擦拭的嘴角,那片腥紅簡直就是我心上的血!
因為我,朝剛開口說話, 卻又沒有了語言。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而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也許你們會找我,但你們一定會好好活著,為了找到我而好好活著。我可以不看你們,但卻不能沒有你們,更不能得知這世上沒有了你們。
愛……一直很自私。
我……一直很自私。
就讓我自私的走開,再次自以為是的選擇一條路,一條沒有你們相伴的路。我會天天想,夜夜想,每時每刻都在想你們,想你們的好,想你們的美,只要想你們,我就會很快樂,你們也要快樂……
????????????????????
一個半月後。
花蛛蛛在最後上了一次藥後,取下了我臉上,身上,一層層纏繞著的包裹布。我坐在床沿邊,已經不去想自己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因為這一個月以來,我想的實在是太多了,每次想起,都會讓我揪心的痛,但隨著痛的跳動,竟然成為了某種習慣。
躺了太久,久到骨頭已經酥掉,肉也變得麻木不堪。緩緩費力的站起,在花蜘蛛的攙扶下,邁進了飄著花瓣的橢圓形浴桶裡,將發黴的身子浸入其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思想飄去哪裡……
霧氣妖嬈中,花瓣傳來陣陣清香,沁入心肺,鑽入肌膚,我很期待它能驅趕掉我身上長久的陰霾。花兒,在這個已經飄過一場雪的隆冬,是極其奢侈的品貴,怕就連女皇也未必能享受到此等待遇,可我經歷過的慘痛,想必,她也不曾體驗過。我是不是比她多了一種生活閱歷?沒有興趣打探花蜘蛛是怎麼弄來的一切,現在的我,只知道每天吃飯,睡覺,再吃飯,再睡覺,很奇怪,卻一直不肯長一點肉,人卻越發的蒼白見瘦。
水波晃動,花蜘蛛緊貼著我坐下,塗了水粉色澤指甲的手正輕擦著我的身體。我仍舊閉著眼睛,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更沒有必要躲閃,再這一個月裡,我不確定自己身上的哪一片肉是他沒有摸過的,就連最初來葵水的墊子,都是他為我換的。所以,在他面前,我已經赤裸裸的成了習慣。
花蝴蝶的醫術確實很高明,我身體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在他的護理下,都已經脫了硬甲,長出了新肉,不過那與白嫩及不相稱的粉,讓人看了,還是覺得有些怪異。不過我想,身上的這些粉肉,和我臉上的比起來,在視覺上應該會舒服很多。
花蝴蝶抱著我,手在我全身遊走,腿也自動纏繞上,整個人就像條潤滑的蛇,半眯著媚眼,在我身上噌來噌去,還不時發出兩聲曖昧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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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不理他,他更是賣力的往我身上貼,手過之處,必定要在我最敏感的位置上逗留一番,就連腳指頭都不肯老實的勾著我的大腿根。
都說‘鳳國’的女人容易性衝動,我看這個理由就跟說現代男人用下半身思考是一樣那麼可笑。而這個笑話卻翩翩所有人都講,所有人都信,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錯誤過後的藉口。在‘鳳國’不需要藉口,女人壓男人,一直如此,可以隨意,只要你想。
就象現在花蜘蛛對我呵著熱情,舔著舌頭,百媚橫生的問:“主子,不想要奴家嗎?”
我仍舊閉著眼睛,享受一個半月沒有洗澡的好時光,淡淡回著:“如果你看得下眼,就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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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蛛蛛呵呵一笑,略帶埋怨:“你總這麼說,真沒情趣。”
情趣那東西,在什麼時候被我丟掉的,竟然不記得了,好像什麼都不記的了,只知道我還活著。睜開眼睛,看著花蜘蛛:“我要洗澡了,你出去不?”
花蛛蛛愣了愣,問:“我為什麼要出去?”
我沒有回答,動手搓起自己已經泡起的浮灰,一會兒的功夫花瓣就浸泡在我的死皮中,奄奄一息了。真的是大病不死,也扒成皮。如果親親們在,我會逗他們:看,我原來也是很白的。可惜爹爹不在,不會再在,我只能使勁的搓著自己。
花蛛蛛屬於那種及其愛乾淨的人,此刻已經僵硬在浴池中,沁在我的灰塵死皮裡,出也不是,不出更不是,有些傻的氣質。
我手頭的工作並沒有停,頭也不抬的說:“要出去就趁早,我才搓了一隻胳膊。”
花蜘蛛噌地站起 ,又噌的坐下,樣子很滑稽,他不自然的笑笑,對我說:“其實……我不是嫌棄你髒,但是……我實在是……”
繼續手頭工作:“出去吧,讓我自己呆一會兒。”
得到我的首肯,花蜘蛛將水花濺起,快速擦幹自己,穿上衣服就消失了。消失後,還不忘記突然出現,扭了一下蛇腰,對我酥聲道:“花姬去給你買好吃的,等著人家哦。”
就在他想再次消失時,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謝謝你,花姬。”
花姬有片刻的僵硬,然後抽動了兩下嘴角,沒有說什麼,轉身,快速消失在門口。
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我緩緩站起身,看著自己一胳膊雪白,一胳膊掛灰,像晝與夜的過渡,明明是一體,卻分得如此明顯。就像我的心,明明與身體一體,卻分得如晝夜,冒是一體,卻從未一起。
穿好衣物,看了一眼地上的繃帶,很淡然的走到鏡子前,卻還是伸吸了一口氣,看到一張消瘦的臉,深陷的眼眶,臉頰上各有兩條相交的明顯粉嫩,就像四條粉色的蜈蚣,時刻提醒了自己的那無法釋懷的淒慘記憶。
找了一塊紗布,蒙在了臉上,快步走到門口,在跨出去的一剎那,卻猶豫的回過頭,看了眼我們每三日必換的客棧,有一點留戀……
花姬,保重……
重新踏上街道,卻再也找不到往日嬉鬧的好心情,只是很沉默的走著,沒有任何的目的,沒有可去之處。仰頭望望天,看見一點小小的潔白,輕盈的降落,我伸出手,想將它接住,卻見它在我手心化成了冰水,不肯為我逗留,不肯陪我說說話。_
漫天的雪花開始紛飛,那美麗而聖潔的冰冷,讓我覺得熟悉,想要擁抱,依靠。卻知道,我的靠近只會加速它的消失,而我又不想破壞它自由的唯美,所以,我只能靜靜看著,就算雙手絞織出疼痛,我也不能,不敢,鬆開雙手,去擁有……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漫無目的走到一片林子中,看到大片的梅花已經初開,朵朵嬌豔誘美,就像那邪氣的桃花妖跑到冬天,讓人貪戀起冰雪的風姿,貯足在梅花林中,想要驚豔誰的眼嗎?
我的鞋子踏在雪上,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很沉默。
穿過林子,看見大片的鏡面粼粼,彷彿天然一色,從恆古到現在,一直是這麼溫順,靜柔柔,明亮亮的樣子。它……好像一雙無辜的大眼,嘟起粉嫩的水脣,對我說:吟吟,你到底再哪兒?
到底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只是遊蕩,無所事事的遊蕩。因為心在你們那裡,分成了好多份,每一份,我都收不回。
腳下一滑,倒在佈滿乾草的雪堆上,不疼,卻也不想起來,就這麼躺著,望著無窮天空下的漫天紛飛。已經不會有人在我滑倒前沖到我身下,當起不言不語的黑色肉墊,世界終剩下我自己。
好想聽聽琴蕭和鳴,好懷念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紅依渺渺,綠意飄飄,如今,都不知芳蹤。世界,只留下我這麼一個聽音人,卻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沒有人為我吟唱,沒有人聽我碎語閑歌……
緩緩流下了一滴淚,滑過歲月,帶著不捨,墜落到冰雪,被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