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Albert•
阿爾伯特等待著他的妻子來向他求助關於伍德斯托克學校的事情, 已經過去一天半了。
當他在教堂裡聽到公爵夫人親口應允那個新來的牧師艾薩克她會努力解決這個事件的時候,阿爾伯特就幾乎篤定——最多不超過幾個小時, 他的妻子就會發現光靠她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做到任何事情, 從而不得不前來尋求他的幫助。
他會這麼希望——不, 不能說是希望——他會這麼想,幷不是因為他想借此而要挾公爵夫人達到什麼目的——儘管接下來有幾張大型支票需要她的簽字——而是因為他確實想要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做點什麼,他確實想要保證那所學校繼續開辦下去。
哪怕這就算是彌補他的父親犯下的罪孽。
但他絕對不能主動向他的妻子表露這一點,他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出這個想法。
否則, 便會被她利用而反過來要挾自己——天知道她這一次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 或許她會想要在後花園裡養一頭犀牛,或許她會想要把布倫海姆宮裝飾得如同一個翻版的凡爾賽宮,或許她甚至會要求離婚——
不, 阿爾伯特已經學乖了。
在他知道究竟是哪個神祕人指導過他的妻子為止, 阿爾伯特決心不留給公爵夫人任何可能被她利用的把柄。可是他左等右等, 在自己的更衣室裡竪著耳朵等到了午夜時分,也沒聽到自己隔壁的妻子有任何想要過來敲響自己房門的跡象。
為了向她隱晦地表達自己的誠意,當湯普森太太過來向他稟報公爵夫人對於僕從的安排時, 儘管幷不覺得那是一個最完美的解決方式, 阿爾伯特還是同意了她的做法。
在阿爾伯特看來, 這已經是個足以鼓勵他的妻子向他求助的信號。
然而, 一直到他們登上前往倫敦的火車, 發現自己的妻子全然沒有任何要和自己討論這個話題的意思的阿爾伯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從一開始,公爵夫人極有可能就沒有要與自己攜手解決伍德斯托克學校的打算。
他的苦苦等待全是白費功夫。
難不成這隻小豹子真的認為她赤手空拳就能解決這個就連自己都感到十分棘手的問題?
注視著正偏過頭看著窗外景色的康斯薇露的側臉,阿爾伯特如此想著。
難得的晴天籠罩在英國上空, 未經雲層稀釋的清亮陽光在她的臉上切割出漂亮的塊塊陰影,像古希臘的幾何學家才用她的面容充做了自己的黑板。她的五官是那樣精緻完美,幾個月以前,任阿爾伯特如何天馬行空,也想像不到眼前這樣一個似乎隻適合放在會客廳裡當一個美麗的花瓶的女人竟然會做出如此之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那樣嬌小纖細的身軀裡竟然藏著那樣巨大的能量,公爵夫人的椅子還未坐熱,貴族社會的規則也未學全,就敢挺身而出與整個教區的勢力敵對。
愚蠢,可是值得欽佩。
魯莽,可是令人期待。
衝動,可是難能可貴。
至少他知道路易莎絕不會像他的妻子一般地在意伍德斯托克人民。
這個想法使得阿爾伯特心中五味陳雜,混合著說不出的傷感,失望,憤怒,還有痛苦。
甚至令得他開始有些後悔先前對待公爵夫人的方式——
如果,只是如果,他不是那麼急切地想要維護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面子,不是那麼急切地想要承擔起那些被他父親所拋棄的職責,他或許就能更早地發現那些艾略特所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出的那些閃光點,或許就不必與她相互欺騙,或許此刻建立起了些微信任的他們——
便可以攜手合作。
但這是假設,永遠都只能是假設。
無論阿爾伯特如何懊悔,也無法使得他開始相信公爵夫人不會利用自己的主動配合;而無論他主動配合的態度有多麼誠懇,也不能使得他的妻子相信他的誠意。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建立在無數的謊言之上,以至於如今竟然沒有一片空白能留給真實。
或許這就是當他收到庫爾鬆勛爵差人送來的紙條後與公爵夫人說那一段的話原因。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直接說出他的想法,他想要做什麼,背後的理由——如同一對正常且相愛的夫妻一般——沒有任何遮掩,也沒有任何目的。
如果真相已無處下腳,或許他該從颳去一些虛假開始。
俱樂部之行幷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順利。
儘管名義上他加入的這個俱樂部,是一個專門接受來自劍橋,牛津,伊頓,哈羅的精英貴族畢業生的組織;實際上,這是英國共濟會下的一個分部,隻吸收那些有潛力成為未來會員的貴族子弟——他的父親和叔叔都是他的引薦人。在這個俱樂部中,成員可以以微小的代價,獲取許多常人無法企及的各界內部情報,其中就包括阿爾伯特此刻想要得知的——庫爾鬆勛爵在上議院的人際關係網。
但他得到的幷不多,除了最關鍵的一點——索爾茲伯裡勛爵似乎有打算要將庫爾鬆勛爵培養成自己在外交方面的二把手,後者曾在12年前擔任過前者的私人助理,顯然,這段過去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某種親密的關係——這無疑等於庫爾鬆勛爵將會是自己未來道路上最大的對手。
然而,庫爾鬆勛爵所仰仗的這等靠山又是阿爾伯特難以獲取的,因為索爾茲伯裡勛爵幷非共濟會成員,而他的叔叔,倫道夫勛爵生前與索爾茲伯裡勛爵之間的緊張關係②又使得阿爾伯特難以討好這位大不列顛政府的現任掌權者,這對於有志於要成為未來的外交大臣的阿爾伯特來說,如同雪上加霜。
因此,當阿爾伯特離開俱樂部時,他的心情用「極為糟糕」來形容都不為過。然而,在卡爾頓府等著他的,則是另一個讓他的怒氣更上一層樓的消息——
「你是說,艾略特勛爵在午後1時左右來到了這兒,與公爵夫人單獨談話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才獨自離去?」
正在為阿爾伯特繫上白領結的切斯特遲疑了一秒,先觀察了一下阿爾伯特表面不動聲色的平靜面容,才接著肯定地點了點頭,「據庫爾鬆勛爵的管家說,他送進去的咖啡與威士忌都完全沒被動過,也不知道公爵夫人與艾略特勛爵為何講了那麼久,卻不會感到口渴……」
「切斯特,這不是你該評價的事情。」阿爾伯特厲聲呵斥了一句,這才止住了對方的唸叨,他的貼身男僕自從養好了腳踝回來工作以後就一直表現得怪怪的。
阿爾伯特相信艾略特是絕不會在那單獨談話的一個多小時中對他的妻子做出任何僭越之事——他頗有把握地認為,公爵夫人與艾略特所談論的正是伍德斯托克學校,公爵夫人想必尋求了艾略特的幫助,甚至就連艾略特的提前離去也說不定與此有關。然而,正是這個想法,讓他的內心像灌滿了壞年份出品的葡萄酒一般苦澀不堪,又彷彿混進了些剛摘下的新鮮刺李子,帶來了些微的刺痛。
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究竟是被事實的哪一部分所引起的——他的妻子竟然寧可向一個平生所擅長之事不過吃喝嫖賭的男人求助,還是他的妻子與艾略特單獨商談了一個多小時,甚至都沒時間潤潤嗓子——他也不願去思考。
然而,他必須將這份怒氣隱藏起來,決不能傾瀉在他的妻子身上——那隻會將她推得更遠,增加更多的不信任,伍德斯托克學校的事情很有可能得不到妥善的解決。
最後一點,在阿爾伯特看來是最重要的。
遲些時候,當公爵夫人走進會客廳的時候,阿爾伯特不禁注意到了她穿著一件低胸的香檳金禮服,裙邊蕾絲遮掩著若隱若現的高聳酥胸——想必這又是她的女僕為她挑出的選擇,那個沃特小姐最近的挑選越來越偏向於展現公爵夫人窈窕身段的性感,或許自己該與她談談——一想到就連自己也未嘗得見的地方卻要與在場的七八個男人共享,阿爾伯特心中越發不好受起來。
隨即,他立刻感受到了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綫,當他忍著內心的酸澀,想回以一個含情脈脈的笑容——順便也能給任何注意到這場對視的人留下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的印象——時,卻發現對方迅速地轉開了目光,快得甚至沒能與他早就為她準備好的溫柔目光相接。
什麼時候這頭小豹子竟然怕與自己對視了?
阿爾伯特在心裡惡狠狠地哼了一聲。
想必是心虛了吧。
雖然她很快又將目光投射了回來,甚至帶了一點凶狠的意味,阿爾伯特卻是打定主意決不向她看去。話雖如此,他仍然忍不住用眼角時不時觀察著正與庫爾鬆夫人交談的她——只是為了確認對方是否向她介紹了今晚的來賓。
庫爾鬆勛爵今晚邀請的客人全都是保守黨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為了在他的初次演講以前確保他始終會一直站在保守黨的這邊,實際上,阿爾伯特十分清楚庫爾鬆勛爵的把戲——能收到邀請前來這場晚宴的,都是保守黨中與庫爾鬆勛爵關係不錯的人士,後者正通過這場晚宴,逼迫他的同僚在未來有可能掌控外交部門的兩個人中選擇一邊——與已經在政界打磨了幾年的庫爾鬆勛爵對比,阿爾伯特知道自己儘管有著父輩的豐厚人脈,他仍然會被襯託得相當稚嫩,更不用說他有著一個隨時會在餐桌上爆發難以預料的失禮舉止的妻子,晚宴還沒開始,阿爾伯特感到自己就已經處於一個必輸的局面了。
果不其然,一直與公爵夫人在角落裡喁喁私語的庫爾鬆夫人似乎全然忘記了她要替新來的貴族夫人介紹賓客這件事。等到晚飯宣告備好,客人準備起身前往飯廳,阿爾伯特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煩躁不安的心情。
「庫爾鬆夫人似乎沒有向你介紹今日晚宴的來賓。」
挽著她的手向餐廳走去時,阿爾伯特如是說道,壓制著語氣中的不快,不明白那個教導自己妻子上流社會規則的神祕人為何會獨獨漏掉要請求女主人為自己介紹不認識的來賓這一重要的一條。
「是的,因為她希望與我單獨談談。我與她已經很久沒有能夠親密交談的機會了。」
你今天下午已經與艾略特親密交談過了,難道那還不夠嗎?
「只可惜,這個機會被艾略特勛爵搶先得到了。」
他不冷不熱地嘲諷了一句。
「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只是——」
「我對您與艾略特勛爵獨自在書房裡幹了些什麼毫無興趣,公爵夫人。」想不到她竟然還打算語氣不善地為自己辯解,聽不下去的阿爾伯特難得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只是想替庫爾鬆夫人為您介紹今晚的來賓,免得一會他們在飯桌上與您寒暄時,您連如何稱呼他們都不知道——幷且,記住,我不希望再看到類似佩吉夫人或者北安普頓夫人的晚宴上的鬧劇在這場晚宴上爆發,今晚來的客人有不少都將是我未來在上議院共事的同僚。我絕不能容忍我的妻子在他們的面前大出洋相。」
然而這段頤指氣使的話一出口,阿爾伯特便知道自己做錯了。
在這種他正企圖拉近與自己的妻子的關鍵時刻——尤其是他的妻子馬上就要與他未來的同僚共同用餐的時刻——無論他此刻面臨的境地有多麼的令人惱怒,他也不該如此對公爵夫人說話。
「而我也不能容忍就連支付貼身男僕的工資都需要讓我支付的丈夫以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您希望我在您未來共事的同僚面前展示出對您的尊重,是可以理解的訴求。然而恐嚇,威脅,展現大男子主義,這些手段是不會讓您達到您的目的的。」
果然,小豹子立刻便亮出了爪子,威脅地抵在財政命脈上。
忍住了這一行為帶來的精神上的恥辱感,阿爾伯特迅速換上了柔和的語氣。
「您說得對,公爵夫人,我的確不該那麼對我的妻子說話。」
他衷心希望這句話能起點作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
因為——
就在他就座的一瞬間,他突然記起了一件事——一件從他收到庫爾鬆夫人的請帖時,就該與他的妻子說清楚的事情。然而,從他們回到英國的那一天起,阿爾伯特的思緒就被身邊層出不窮的事件所佔據,這件事甚至不曾佔據他腦海一秒鐘的時間——因為它是如此細微,如此無傷大雅,從未成為任何一個才新婚不久的貴族需要煩惱的思慮,以至於從未在阿爾伯特的心中引起警示——
他與公爵夫人今晚將要在卡爾頓府中歇息。
在同一間客房,同一張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 . 歷史上的第八代馬爾堡公爵及丘吉爾首相的父親,倫道夫勛爵,均是共濟會成員。
②. 此事導致了倫道夫勛爵的「政治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