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Albert•

五分鐘後。

下一幕開場了。

第一個上臺的便是康斯薇露的角色, 緊接著又是適才那婦人。屏風後又傳來了美妙的歌聲, 訴說著婦人內心的掙扎——她發現了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落魄的內裡,知道他空有一個顯赫的姓氏,實際上卻一貧如洗。為此她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認為沒有必要在法庭上丟人現眼, 只想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給予自己的安排。

此時又有一些演員跑上臺來,扮作是在村莊中勞作,歇息,談天, 散步的村民。他們一個個拉住心慌意亂的婦人,斥責著她是一個如何不稱職的妻子, 而她又該如何感激這世上還有男人懇願將她迎娶為妻, 為她免去名譽掃地的遭遇;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則毫不氣餒地大聲鼓舞著她,即便他被伐木工的斧子砍中腳趾, 即便他被鐵匠的火鉗當頭一擊, 即便他被牧羊人的羊群頂翻, 即便他被氣勢洶洶的中年婦女拿著沾滿鐵銹的平底鍋追趕, 即便他的外套又被縫衣針戳上了好幾個洞——

他仍然堅持要婦人維護她應得的權益。「被灰暗覆蓋太久, 便會使人遺忘晴空原本該有的顔色,但只要您勇敢跨出一步, 您會發現過去賴以生存的不過是蛤蟆腿上撐著的一片荷葉,充滿惡臭而又狹隘,而眼前的廣闊會讓您遺忘它不過曾為您遮蔽的一滴露珠!」他高喊著,掙脫著村民對他的阻攔, 想要在婦人躲避進自己家中之前改變她的主意,而阿爾伯特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將目光從康斯薇露身上挪開。

那頭小豹子根本不懼怕自己的身份有可能被戳穿,自己尚且幼稚的演技有可能砸場,亦或是犯下任何的錯誤——任何人到此時都能看出,飾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這個演員實際上幷沒有多少的舞臺演出經驗——她的動作幷非那種經過了千錘百煉的彩排過後的圓滑與熟練,帶著一點小小的滯帶與生疏,但同時卻又十分地自然,質樸,真摯,就彷彿那幷非表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眾人面前展示著他內心的吶喊與熱情。

阿爾伯特笑了起來。

她的確就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明知失敗的可能卻仍然想要在法庭上努力一把;明知可能被時代冷漠的浪潮推回原處,卻仍然奮力向前劃去;明知她的所付出的溫暖不一定會換回理解與支持,卻仍然堅持著自己的選擇。

而似乎光是注視著這般認真而勇敢的她,就能讓阿爾伯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是的,在最初的時候,他幷非是一個完美的丈夫,阿爾伯特承認同時也明白著這一點,也知道自己恐怕將要用漫長的歲月去彌補那幾個星期中犯下的錯誤。

可是,沒關係,他願意。

他如今已經知道,為自己的錯誤而付出代價幷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甚至稱得上暢快淋漓。

阿爾伯特向同樣坐在第一排,而且坐在特製的座椅上的威爾士王子看去,他摟著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一副怡然自得地欣賞著戲劇的模樣,似乎幷未被他早上稱得上有些冒犯的行為影響心情,但阿爾伯特知道他從此不會再用同樣的目光注視自己,那個17歲的,純粹的阿爾伯特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而他已向他未來的君主證明瞭這一點。

他終有一天會憑藉著自己的能力成為大英帝國內閣未來的重臣,阿爾伯特如此堅信著,而這比獲得眼前的一時得利更加重要,他會讓丘吉爾的姓名再度濃墨重彩地書寫在歷史當中,也會讓馬爾堡公爵這一頭銜獲得它原本應得的榮耀。

就這一點而言,而詹姆斯•拉瑟福德又算什麼玩意?

阿爾伯特幷未看見對方在威爾士王子麵前挺身而出,保護著那個他所愛,似乎也愛著他的女人。

阿爾伯特幷未看見對方試圖在康斯薇露無比在意與重視的任何事情上給予任何幫助,任何支持,任何鼓勵。

他只是一個躲在暗處的懦夫,沒有勇氣也沒有本事對抗範德比爾特家族,還要依靠假死來逃脫債務和逼迫。

又怎麼配得上眼前這隻美麗的獵豹。

一想到幾個小時以前他竟然被路易莎的一句話而惹得心灰意冷,甚至心生棄意,阿爾伯特突然感到了幾分荒謬,就像眼前上映的這齣戲劇一般,譏諷而又滑稽。

最終,婦人在她那扇破敗的木門前停住了腳步,左顧右盼,一邊是世間的輿論,壓力,孤單,貧困與無知,從村民的口中向她奔湧撲來,而另一邊,是新生活的平穩,安寧,好轉,幸福與獨立,從未來一直延續到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向她伸來的指尖。屏風後的獨白有著不可思議地廣闊而飽滿的嗓音,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婦人心中的矛盾與不安,將整部戲劇一步步地推向了**。最終,就如同舞臺上最終作出了決定,將要在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陪同下起訴自己的丈夫的婦人,阿爾伯特也作出了自己的決定。

他會讓自己成為與康斯薇露相稱的丈夫。

這一幕獲得了極長的掌聲,演員們直到前廳中漸漸歸於平靜,才走上臺來,村民們坐在舞臺的後方,顯然這會他們又是法庭上的陪審團,一個醉醺醺的法官上臺了,搖搖晃晃地在法桌後坐下了,能聽見酒瓶子在他的衣兜裡晃蕩的聲響。緊接著,約翰先生,婦人,女兒,猶太商人,以及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便都來到了舞臺中央,法官要求他們都報上名字,以及來到這兒的原因,等他聽到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名字,臉上閃過了一絲鄙夷之色,當對方表明自己是為夫人的案件辯護時,那面紅耳赤,前後搖晃的法官更是毫不掩飾地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嘲笑。

「哈,看看這是誰悄悄地走進了這神聖的殿堂——一個落魄的年輕人,頂著丘吉爾家的姓名,猶如岸邊被潮水捲上的一灘爛臭魚蝦腐木上竟然掛了一顆璀璨的珍珠一般。這兒可沒人願意聽你那故作風雅的陳詞濫調,也沒人愛迎合你那裝腔作勢的搔首弄姿,年輕人。這城裡的人們都是不畏懼貴族姓名的好人,」村民們發出響亮的附和,「你若是以為自己的到來能左右公正的天平,那你便大錯特錯。」

「我從不敢說我有著這樣意願,尊敬的法官大人,在大英帝國的律法之前,即便王子也與庶民同罪,即便貴族也與百姓相等。我的前來不過是為了這可憐而又無助的婦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示意婦人走上前來,一一向法官細數著約翰先生的惡行,然而句句卻都遭到了反駁——

他先是說約翰先生整日酗酒——「噢,得了,那個男人不需要一點兒來自狄俄尼索斯的撫慰呢?」

再說約翰先生好賭——「妓院和賭桌,我看女人還是更為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坐在後者旁吧?」

緊接著又說約翰先生是如何虐待自己的妻子,幷向法官展現了婦人手臂上的傷痕——「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就連我騎馬經過樹林時無意被枝條抽過的傷痕都遠比這更要嚴重——在我看來,可敬的村民們,這一切不過是個渴求注意的愚昧婦女的無病呻吟罷了。」緊接著,那法官又轉向婦人,「我不曾聽見一事,是這世間做妻子的不能忍受的;我不曾聽見一事,是你的丈夫有瀆婚誓所賦予的職責的;我不曾聽見一事,令得我信服你的確追尋解脫,而非一個婦人的牢騷。我不準許你的請求,正是為著你自身的好處,你要多受些來自丈夫的責罰,才能使你明白妻子的含義。」

那婦人含著淚接受了法官的判決,只得退到了一邊,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在臺上轉了兩圈,突然一溜煙地跑下了臺,不見了蹤影。而那法官只當他是受不了這場面,譏笑了兩句,在口中灌了好幾口酒,便開始審理了下一個案件。

接著便是約翰先生,他隻乾巴巴地在法官面前抱怨了一句妻子糟糕透頂的廚藝,離婚請求便立刻得到了許可,這滑稽的對比引來了不少戛然而止的笑聲,顯然賓客都意識到了這背後辛辣的諷刺。

接著,便是約翰先生與猶太商人之間的糾紛,那總是偷摸著從桌子底下喝酒的法官這下似乎連耳朵也醉暈了,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要麼以為約翰先生的女兒其實是猶太商人的財産,而約翰先生打算以5銀幣的價格從他手上買走價值30個銀幣的女奴;要麼以為約翰先生的女兒打算與猶太商人私奔,一個要30銀幣的嫁妝,一個隻肯給5個。臺下的觀眾被逗樂得前仰後合,夫人小姐們紛紛掏出了手帕掩飾著嘴角,而貴族勛爵與美國商人則是笑聲的主要貢獻來源。

就在案件陷入膠著狀態時,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又回到了舞臺上,這一回,他換上了一身光鮮亮麗的裝扮,戴上了高筒禮帽,又竪起了衣領,遮擋著他的臉——獨白描述著他是如何從當地貴族宅邸的後院中偷走了這套剛洗淨的衣飾,甚至還忍痛颳去了鬍子。只是這一點小小的改變,法庭上便沒有任何人認出他就是此前消失的落魄青年——大約也是因為人人都畢恭畢敬地低著頭,沒人敢公然昂首直視他的面龐。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用他那典型的貴族做派,使得那爛醉如泥的法官相信了他是當地貴族的兒子,便立即對他畢恭畢敬起來,每一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分析著案情的話語,他都點頭哈腰地跟著稱是——哪怕這與他前一腳所說的話完全相反。

阿爾伯特直起身子,向站在走道邊的切斯特悄悄招了招手,囑咐他在閉幕時為自己帶來一束鮮花。

但願康斯薇露不會在那時仍做男人打扮,阿爾伯特心想著。

否則他便要在眾人面前上映一出足以使他被逮捕的好戲。

不久你便會看到的,康斯薇露。他注視著在臺上侃侃而談的妻子。我在那時也會站在屬我的舞臺上,貢獻出一場絕不亞於你的演出——即便一開始我只能是個配角,我也能讓你看到我的光芒。

你是我的妻子,而我絕不會放手,直到死亡讓我們分開的那一天。

管絃樂隊的演奏漸漸轉為了平緩。

這意味著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戲份結束了,康斯薇露離開了舞臺,他簡單地幾句話便喚起了每個角色心中的良知,或者不如說所有的角色都臣服在他假扮的身份的意志下,他對法官說孩子合該歸婦人所有,那孩子便立刻被法官送到了婦人身邊;他說約翰先生不該將自己的女兒當做貨品買賣,法官便立刻宣稱約翰先生被逮捕;他說猶太商人涉及詐騙,那30銀幣該由是他的罰款,而補償給差點失去女兒的婦人,法官便立即著令猶太商人上繳罰金。坐在陪審團上的村民大聲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決定大聲叫好,彷彿他們從一開始就贊同著這樣的做法。

喜劇總要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哪怕它上演的是血淋淋又殘酷諷刺的事實,阿爾伯特知道這一點,因此他還是為那個不真實的結局鼓了掌——最後一幕是這三個角色的獨白,交代了事後的發展。年輕的婦人成功與約翰先生離婚,帶著自己的女兒用30銀幣在蘇格蘭買下了一間農舍——這隱喻又不禁讓阿爾伯特笑了起來,似乎都能看到艾格斯•米勒被釋放後過上的同樣美好的生活——另一邊,被逮捕的約翰先生不得不向法官保證自己會找一份工作來償還高額的債務;而猶太商人也洗心革面地表示自己再也不會幹投機倒把的生意,而法官則倒在桌上呼呼大睡,或者這便是他最期望的結局。

隨著舞臺幕布的拉上,前廳中央的巨型吊燈也隨之熄滅了,這讓舞臺中央與賓客所在的地區陷入了昏暗之中,為了表演而在走道兩旁點燃的蠟燭距離中央有一定距離,它們的光亮隻讓黑暗更加黑暗——

此時,阿爾伯特聽見了輕微的喘息聲突然從他身側傳來,知道他的小豹子回到了身邊。

就在這陣安靜與幽暗要開始引起賓客的不安之時,吊燈啥時間便又點亮了,所有的演員,甚至還有一些不是演員的人——或許是幕後的工人,阿爾伯特猜測——都已來到了在臺上,欣喜地為自己今晚的付出而接受著觀眾們熱情的掌聲,儘管他們站得緊密又雜亂,飾演約翰先生的妻子與女兒的演員反而被擠到了最後,阿爾伯特仍然迅速而全面地瀏覽了一遍所有人的臉,果不其然,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幷不在其中,這是因為她此刻正坐在自己的身邊,雙頰通紅,鬢髮微亂,嘴脣是原本可愛的淡粉色而非口紅的色彩,顯然是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迅速套上了一條晚禮服裙,甚至很有可能是在沒有女僕的幫助下。只見她故作矜持地站起,一副彷彿自己從未離開過座椅的模樣,倒是令不少賓客困惑起來,以為康斯薇露的確一直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她走上舞臺,被亨利•歐文爵士介紹為本劇的獨白演員,才讓那些困惑的賓客臉上出現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切斯特彎著腰,悄無聲息地邁著小碎步過來,將花束交到了阿爾伯特手裡。

站在臺上能清楚地看見這一幕的亨利•歐文爵士自然不難猜出阿爾伯特想要做什麼,他向阿爾伯特微微點著頭,繼續著自己的感想發言的同時悄悄向後退了一步,為阿爾伯特騰出了道路。

於是,他捧著花束,走上了舞臺,將它獻給了自己毫無防備的妻子。

趕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對此有任何反應——驚訝,憤怒,亦或是冷漠——他便搶先一步摟住了對方的肩膀,就像任何一個丈夫想要恭喜自己妻子的晚宴大獲全勝那般,裝作要向她的頰邊吻去那般,在她耳邊悄聲說:

「我很喜歡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表演,康斯薇露。」

緊接著,他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嗅著她髮絲的清香,忍耐著在心中高漲的想要在所有賓客面前在她脣上偷去一吻的想法,繼續說道:

「你給予了一場了不起的表演,我親愛的妻子,而我為你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