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端著託盤, 輕輕敲了敲房門, 直到聽見裡面傳來一聲虛弱的「請進」,她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公爵夫人?」靠在床頭閉目養神的愛德華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正將裝著牛奶,藥品, 還有兩塊吐司與炒鶏蛋的託盤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的伊莎貝拉,「您怎能——這實在是太讓您屈尊了——」

「這又不會讓我缺胳膊少腿的,愛德華,」伊莎貝拉笑著, 在愛德華床邊坐下了,將牛奶與藥品遞給了這個看起來有點誠惶誠恐, 絲毫沒了一開始那氣焰高漲的傲慢模樣的老管家, 仔細觀察著他仍然蠟黃的臉色。似乎在短短的一天之內,愛德華就失去了大部分的體重, 他的雙頰凹陷, 嘴脣發紫, 伸出被褥的雙手顫抖著, 這一幕隻讓人感到歲月的無情的與殘酷, 「從昨天你病倒開始,我就一直沒能來看望你。今晚的宴會剛剛結束, 恐怕僕從們都跑到前廳去看戲劇表演了,沒人留在樓下做事——別苛責他們,愛德華。」

「就算我想,公爵夫人, 如今也沒有這個力氣了。」愛德華緩緩地嚥下牛奶,低聲回答著,他這時更像是伊莎貝拉的一個既年老又溫和的爺爺,而不是掌管布倫海姆宮幾十年的雷厲風行的管家。

「——於是,我猜僕從應還未將你該吃的藥送來你的房間,而事實果然如此。因此我便自告奮勇地從湯普森太太手中接下了這個任務。順便也能來告訴你,亨利•歐文爵士所帶領的戲劇團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們今晚收到了比預計更多的善款,不僅可以用來幫助伍德斯托克的人們,甚至能將整個牛津郡需要幫助的家庭都包括在內。」

伊莎貝拉興奮地說著,但她不是唯一一個沉浸在高昂情緒中的人。自從表演結束以後,康斯薇露便一直熱烈地與她討論著自己與對方的演出——就彷彿她仍然沉浸在舞臺的氛圍中一般,訴說著她當時的感想與情緒,她的語氣是那樣的激動而又快活,一句接一句地蹦出。相識以後的第一次,她才是談話中說得更快,更多的那一個。伊莎貝拉幾乎插不上話,只能偶爾說說自己的角色,為了聆聽她說出的每一句話語,伊莎貝拉差點都沒法在現實中與旁人正常的溝通。

由於她告訴了戲劇團,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是由一名非常具有表演天賦,曾經在縣劇院貢獻過一份力量的女僕扮演——而她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受其他僕從的譏笑。因此,大部分的時候,出現在伊莎貝拉麵前的團員誇獎的都是康斯薇露的獨白水準,她優美得無可挑剔的嗓音,她充沛而富有感染力的情緒,這些來自於專業人員的評價令得康斯薇露十分高興——更不用說之後還有來自於賓客的奉承——詹姆斯的死而復生對如今的她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甚至這個人的存在也不再像過去那般對她有著如此深遠而沉重的影響,像伊莎貝拉形容的那般,康斯薇露隻將她此前與詹姆斯的感情視為年少無知的短暫的校園戀情,她人生有了更多的追求,而不是一味地繞著一段逝去的感情打轉。

眼下,她的注意力大半都不在伊莎貝拉的身上,甚至也不在她的身邊——由於愛德華所在的房間離前廳不遠,她正待在那兒看著男僕們一點一點拆掉舞臺的佈局,這是她人生中——死前以及死後——的第一次上臺表演,幷且大獲成功。作為範德比爾特家的千金小姐,即便沒有自殺的她也幾乎難以獲得這樣的機會,因此由衷地為她感到欣慰的伊莎貝拉十分理解她想要繼續留在當場回味在舞臺上度過的每一刻,回想著觀眾給予她的每一次反饋的行為。

更何況,她如今腦海中縈繞的心事,恐怕也只有愛德華能夠幫助她解開。

「這真是太好了,公爵夫人,這都是您這些天來努力的功勞,」聽了她的話,愛德華贊許地點了點頭,即便在病中,他注視著伊莎貝拉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地鋒利敏銳,「然而,有某種預感告訴我,公爵夫人,您的前來幷不僅僅只是想要告訴我這個好消息,以及將我今晚該吃的藥物送來——」

「為何你總能猜的那麼準確,愛德華?」伊莎貝拉苦笑了起來。

愛德華也笑了,只是他邊笑邊搖了搖頭。

「作為男僕與管家的工作給予了我一點兒察言觀色的能力,或許那足以讓我看出您思慮重重,卻不足以讓我更早地看出您真正的為人與能力,也不至於像一開始那般輕慢您了。」

「愛德華,我一直沒來得及問你——是溫斯頓讓你改變了對我的想法嗎?」伊莎貝拉好奇地問道,她的確有想要徵詢愛德華意見的心事,但這會好奇暫且佔據了一時的上風。

「溫斯頓少爺?當然不是,公爵夫人。」愛德華咳嗽了好幾聲,才嘶啞著嗓子繼續說了下去,「事實是——我也前去參加了您那一日在教堂召集的伍德斯托克居民集會。是您的那一番演講扭轉了我對您的看法,那天,在教堂中,您令得我明白了年歲其實幷不會與日俱增地拔升一個人的智慧,只能助長原本的固執與偏激——至少這是我老去的年華對我做出的好事,它們遮蔽了我的雙眼,掩住了我的雙耳,使得我犯下了傲慢的罪過,做出了自以為是的判斷。

「公爵夫人,實不相瞞——而您也大可不必顧慮想要為此而懲罰我——過去,我曾因著您是美國人的緣故,而在心中對您抱有諸多的偏見。我想,這毫無疑問地影響到了我對您許多行為的看法——包括您過去提到過的希望能讓伍德斯托克的寡婦前來宮殿內工作這一點,也同樣如此。我那時偏頗地以為,您是想要將美國人的那一套作風搬入我辛苦侍奉了大半輩子的布倫海姆宮,藉此改變傳統的英國貴族行事規則,讓這美麗的府邸淪落為如同紐約某個庸俗的大理石建築一般任人恥笑的存在。這是我所不能容許的,公爵夫人,然而我卻完全忽略了您的出發點實際上可能只是完全出於對那些可憐的太太們的同情。」

他又猛烈咳嗽了一陣,伊莎貝拉小聲建議著他先別說話,好好休息,但卻被愛德華拒絕了。

「我希望您能聽到這些,公爵夫人,」他低聲說著,「在遇見您之前,我隻曾知道一人,能向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毫無保留地釋放出這樣無條件的善意與同情,卻又幷非由於自己的地位的優越或者財力的出眾——那便是公爵閣下的母親,已逝的馬爾堡公爵夫人。若說她曾令得我又明白了什麼的話,公爵夫人,那便是成為馬爾堡公爵夫人實際上只需要一樣品質——所有我曾教導給您的,那些打理這座宮殿的知識也好,亦或者生來便具有的領導天賦和管理天賦,那都是可自後天習得的;唯獨誠摯地關心著作為職責十分重要的一部分的伍德斯托克居民這一點,是怎麼也無法學來的。」

「這麼說,我早就得到了你的認可了,愛德華?」伊莎貝拉伸出手,握住了對方冰冷濕滑,布滿皺紋的雙手,「早知道,我就不那麼費力地記住你教導給我的那些事物了——」

「您早就擁有了我的認可,以及我真誠的歉意,公爵夫人。」愛德華反握住了伊莎貝拉的手,他那就像冬初迅速枯萎的綠意一般漸漸暗淡下去的雙眼中蘊含著深切的渴望,如同人們將手放在蕭疏的樹枝上,便能感受到的生命的掙扎一般,「如果我認為我還有更多的時間能陪在您身邊指導您,我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將如此之多的事物灌輸給您——」他頓了頓,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麼說不太吉利,而伊莎貝拉此時早已在心中「呸呸呸」了無數下,那是中國版本的「敲木頭」,據說還更有用,「說到這個,我記起來了。圖書管理員米勒先生為您準備了一些筆記,都是布倫海姆宮曾經的管家或者副管家留下來的記錄,我想那會對您未來在宮殿中的生活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公爵夫人,您有什麼想對我說的話嗎?」

「我希望您能告訴我,我是否該原諒公爵閣下——或者說,我是否該開始給予他更多的信任。」

伊莎貝拉低聲說道。

她在婚前便沒能看穿公爵的謊言,婚後這一點也沒得到多少改善,她發覺自己仍然不明白對方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行為背後又有著怎樣的目的——康斯薇露趕在戲劇開場前,伊莎貝拉與威廉商議著慈善晚宴過後將要組建的慈善協會的事宜時,將早上發生的事情詳盡地向她敘說了一遍,她原本還要說到為何會認為瑪麗•庫爾鬆就是幕後真凶的部分,卻因為要上臺表演而作罷。

這之後,伊莎貝拉便堅信著,從路易莎小姐的口中得知詹姆斯還活著這一消息,只會讓她與公爵原本就已經開始崩析解離的合作關係更為惡化,只會讓對方記起婚前産生的誤會,只會令對方誤解自己許多行為的動機,進一步加強對自己的不信任。她對可能從公爵處襲來的暴風雨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無論對方準備怎麼向她質問,她都能一一冷靜應對——

可是,她等來的卻是一個溫柔的擁抱,以及一句尋常的,然而又不尋常到了極點的,彷彿一個丈夫自然會對自己妻子說出的誇獎。

她疑惑了,完全的疑惑了。

在她心中,她的確想要原諒公爵——當她事後冷靜下來,她知道對方犯下的錯幷沒有她當時所感受到的那麼罪不可赦。公爵幷不能預料到瑪麗•庫爾鬆為自己的所準備的陷阱,倘若沒有與威爾士王子之間的誤會,她所要應對的壓力不過是來自一些流言蜚語。而他確實為彌補這個錯誤做出了努力,無論是要求路易莎小姐向她道歉,還是將賓客的注意力從瑣碎的八卦上轉移到真正需要他們關注的婦女兒童權益上。甚至就連他完全沒有必要插手的誤會,他也主動與威爾士王子商議解決了——這是伊莎貝拉在戲劇結束後從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口中得知的消息,顯然,後者以為這對她來說會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它的確是,然而它同時也翻倍地增加了伊莎貝拉心中原本便具有的疑惑。

公爵究竟想要做什麼,他究竟想要達到什麼目的。

康斯薇露無法為她解答這個問題,她對馬爾堡公爵的瞭解不比她多多少,而且伊莎貝拉也不願在表演結束後打攪她那高漲的情緒,她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了愛德華。除了弗蘭西斯,他可能就是這世上還活著的人中最為瞭解公爵的人了。同時,愛德華也是自弗蘭西斯離開後第二個願意耐心地指導她的長輩,令她感到十分親切。更何況,比起弗蘭西斯,伊莎貝拉更相信愛德華能夠幫她做出一個較為公正的決定,或者至少是幾句中立而不卑不亢的評價,而這些都是她此刻最為需要的建議。

她簡單地向愛德華講述了昨晚發生的事,以及她那時感到自己必須做出的決斷——不再與公爵合作,也不再相信公爵——愛德華知道這場婚姻的本質,這是讓伊莎貝拉感到十分欣慰的一點,至少她不需要花費太多口舌解釋為何她與自己的丈夫這段生硬的關係是從何而起。隨後,她又仔細描述了公爵為了彌補這些錯誤而做出的所作所為——有關詹姆斯的部分自然是被忽略過去了——才停下來等待著愛德華開口。

「如果您希望我以布倫海姆宮的管家的身份向您提出建議,公爵夫人,」愛德華閉上眼睛思索了好幾分鐘後,才緩緩地回答道,「那麼我會說,『是的,您該原諒公爵閣下』,但這更多是出自於對這個家族,對這個宮殿,對這片土地到的發展的考慮。我知道公爵閣下是個公平的人,如果他願意為了表達他的歉意而付出如此之多的代價——甚至與他無比敬愛的王子殿下談判——那麼就說明,他的確十分看重與公爵夫人您的合作,而他會極力避免今後再出現任何令您感到失望的行為。至少這一點我是能肯定的。同時,作為布倫海姆宮的管家,我自然希望看到我的男主人與女主人始終都站在同一陣綫共同為了這個家族與領地的繁榮持續努力,無論如何我都必須促進這一點。然而——」

他話鋒突然一轉。

「倘若您希望我以一個不過比您多活了幾十歲的老人家的身份來為您提供看法的話。我會建議您暫且不必那麼迅速地就做出原諒與否,相信與否的決定——如果我用路易莎小姐來作為一個例子——希望您不要介意——看上去,似乎您與公爵閣下都誤會了彼此希望對方去做的事情,比起讓路易莎小姐離開,您更希望公爵閣下在慈善晚宴這般您第一次以公爵夫人的身份主菜的大型晚宴上陪在您的身邊,幫助您渡過最初的難關;而在公爵閣下看來,他似乎認為第一時間讓路易莎小姐離開,隔絕她會對晚宴繼續造成的影響,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他嘆息了一聲,繼續說了下去。

「您瞧,公爵夫人,如此截然不同的行事準則與方式,必然會在未來為您與公爵閣下帶來的更多的分歧。只不過,既然您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想必您心中其實早已做出了一個決定,只是期望我的話語能推動您的實行——能容許我問一句,公爵夫人,究竟是什麼阻礙了您,以至於您感到必須來徵求我這個年老力衰,已經派不上太多用處的老人的意見呢?」

作者有話要說: . 敲木頭,即kno wood,是美國人在說一些不吉利的話時會幹的事情,一邊說(或者說之前)敲一敲木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