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Isabella•

晚餐才剛剛結束, 女王陛下便宣佈要去歇息了。從晚餐時伊莎貝拉與阿爾巴尼公爵遺孀夫人的簡短的談話中, 前者得知了女王如今正被腿部的風濕劇烈地折磨著,同時在這個季節她總會有些輕微的感冒,給她帶來各種各樣的不適,迫使大部分的夜晚必須提前結束, 就如同今晚這般。

路易斯公主看上去對女王陛下十分地關心,一直不停地低聲詢問著對方的狀況,看不出這對母女在兩個小時以前才在伊莎貝拉麵前大吵一架。不過,她們這種和睦的假像在晚飯桌上便開始了。本質上, 這仍然是一場家庭聚會,因此大部分的話題都圍繞著家裡長短的新聞:譬如說維姬公主在普魯士修道院的生活, 還有關於薩克森-科堡-哥達公爵(即阿爾弗雷德王子)終於在德國定居了下來的消息, 以及他如今已是羅馬尼亞的王儲妃的大女兒新近生下的可愛女嬰的畫像在餐桌間傳看。路易斯公主——作為女王陛下今日唯一出席的兒女——似乎擔任著活躍氣氛的角色,每當女王陛下拋出的話題似乎觸及了淺灘, 沒能得到多少回應, 她便會立刻恰到好處對此發表一番看法或者是見解。她似乎對慈善晚宴上威爾士王子與伊莎貝拉之間産生的誤會也略知一二, 因為當女王陛下問起了威爾士王子參加慈善晚宴的情形時, 路易斯公主沒等伊莎貝拉抑或阿爾伯特說出任何一句回答, 便立刻自然地接去了話頭,講述了她聽聞的一兩件王子殿下在布倫海姆宮獵場騎馬打獵時的趣事, 十分順滑地應付了過去。

不過,由於到場的賓客不全是家人,因此伊莎貝拉也能看出,任何話題都被討論的十分地剋制, 點到即止,絕不深入探討任何會觸及**的內容,其他幾位到場的與皇室沾親帶故的成員都幾乎沒有發言,只是沉悶地遵守著每上一道菜就與左邊或右邊的賓客小聲密語的規則。但不管怎麼說,這樣一場平靜的晚宴已經比伊莎貝拉在庫爾鬆夫人家中經歷的那一場夾刀帶棍的經歷好得多了。

「老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特別是當你親眼注視著這樣可怖的遭遇發生在自己的母親身上時,你會禁不住又是痛苦,又是厭惡。」站在門口注視著自己母親離去的路易斯公主轉身來到伊莎貝拉身旁的椅子上,用只有她才能夠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著。此時,男士們還留在晚餐室中抽菸,而女士們則聚集在沙龍房間裡——這是比綠色會客廳更加溫馨,也更加女性化,適合女士們在餐後聚會的地點。「為什麼這麼說?」伊莎貝拉好奇地問道,她若是想起自己已經再也不可能謀面的母親老去的模樣,心中除了裝滿無盡的悲傷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到的感情。

「因為,注視著那個固執,衰弱,散發著奇怪味道的女人,你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來會步入與她一樣的道路,而那是一個會令任何人感到厭惡的想法。倘若說這樣還不夠的話,那就是在你意識到即便時光已經讓你足夠成熟,足夠強大得能與她分庭抗禮,在感情上你已經不會允許任何人對你指手畫腳是,卻仍然不得不遵守她告訴你的每一句話,只因為這個女人是你的母親的時候,你的心就會被厭惡淹滿。相信我,康斯薇露,你之所以還沒感受到,那是因為你還沒活到我這個歲數。」

伊莎貝拉不知該對這樣的評論作何回復,不過,它們聽上去與其像是路易斯公主在尋找理解,不如說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而她看上去似乎對伊莎貝拉保持的沉默十分滿意。

「我幷不像晚餐前我與女王陛下爭辯時所表現出的那麼堅決地反對我母親的思想,康斯薇露。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而我也親身體會到了這個社會對具有我這般思想的人的不友好之處。因此,我想你可以理解為什麼我會想要與你談談,甚至不惜讓我的母親提前對公爵閣下的邀請——知道在下一代中,分享著與我相似追求的女性如今的看法,對我來說至關重要,因為這至少可以讓我判斷這個世界是否向『準備好了』又接近了幾步。」

如果她想知道真正的,屬這一代人的想法的話。康斯薇露在伊莎貝拉心中開口了。那麼她只會感到極端失望,因為我贊成女王陛下的看法。

你為什麼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伊莎貝拉震驚地問道,表面則裝出了一副正在沉吟的模樣,為她與康斯薇露的談話爭取了幾秒鐘的時間。

我害怕那會打擊到你的動力,伊莎貝拉,你是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那些來自於一百年後世界的做法與思想推廣到1895年,而我們又剛剛經歷了艾格斯•米勒的案件——

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贊同女王的看法。我以為跟我相處了這麼久,在這件事上你至少會——

更為激進一些?康斯薇露聲音透出了一點無奈。伊莎貝拉,我在哈佛唸了一年的書,只要那一年的記憶一直存在於我的腦海中,無論我與你相處多久,我的想法也不會被動搖的。倘若幾乎可以說集中了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男人的殿堂中都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歧視,你又怎麼能期待社會的其他階級會有所不同呢?

對了,金字塔頂端的男性!

伊莎貝拉激動地在內心喊道,向仍然在等待著她的回答的路易斯公主看去,「您與女王的想法,在我看來都有一定的道理,」她說道,「女王陛下之所以會認為這個世界還未準備好面對公主殿下您的教育系統,亦或者是我的慈善協會,是因為她作為這個國家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她著眼的永遠是如何才能最好的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因此她自然會反對任何可能會威脅到群體現況的作法——而您與我,我們走在了時代的前端,自然會希望是時代來追上我們,而不是我們倒退以適應。只是,無論是哪一種,我們都太將目光專注地放在了女性的身上,而忽視了整件事的本質。這個時代之所以會拒絕我們,是因為我們的做法不僅不會給社會的既得利益者——男性,帶來任何的好處,反而會損傷他們目前具有的地位。」

「難道你認為我們能說服這個社會的男性,我們如今正在做的一切實際上也能對他們有益處?」

路易斯公主挑起了眉毛,問道。

「當然不可能。」伊莎貝拉迅速回答道。她內心很清楚,這個時代的女性的權益被男性吞噬了太多,與現代的平權運動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完全無法形成「你們要是願意支持去弓雖女幹受害人汙名化,我們也願意支持男性弓雖女幹罪判刑程度與嚴厲程度與女性同等」,亦或者是「你們要是願意分擔一半撫養孩子的義務,我們也願意為你們去□□爭取男性産假」的局面。最貼切的形容,也只能說是從狼的喉嚨中扣出他們吞下的生肉,無論如何也無法讓狼群相信這種行為實際上對他們有益處,「我們能做到的,就是讓少數有名望,有權勢,有地位的男人站出來公開支持爭取更多的婦女與兒童的權益。這些人代表著分得了最大蛋糕的社會階級,他們要是有了願意做出讓步的表示,那麼剩餘的男性也就沒有了反對的理由。」

「康斯薇露,別告訴我你是在想著讓自己的丈夫來扮演這個角色。」路易斯公主搖了搖頭,看向伊莎貝拉的臉色十分複雜,既有深切的苦澀又有幾分好笑。迷惑地與公主殿下對視著,伊莎貝拉完全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是的,我的確就是這麼想的。」她回答道,但這隻讓路易斯公主再一次搖了搖頭,還伴隨著好幾聲嘆息。

「您不贊成這個想法?」伊莎貝拉追問道,想知道自己究竟那裡想錯了。

「我有多麼贊成你前半部分的想法,我就有多麼反對你後半部分的想法。」路易斯公主說道。「為什麼?」「我能想到的第一條反對的理由——這會嚴重損傷你與他之間的夫妻感情,即便我假設公爵閣下愛你甚深,以至於這樣的要求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可是你也該想想這件事會對他帶來的影響,想想他將來在上議院的同僚們會怎麼看他,想想其他的貴族是否會將他視為一個『叛徒』;那孩子從小就想成為大不列顛帝國未來的外交大臣,這一點即便是我也有所耳聞。倘若這件事阻礙了他的仕途之路,那麼他又該如何看待你呢,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躑躅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說出她與阿爾伯特婚姻的真相。「這是阿——我是說,公爵閣下與我才該去擔憂的事情,公主殿下。」她說著,希望這樣就能夠止住路易斯公主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發揮。但對方似乎把她是為了一個因為太過年輕而不知道該如何維護自己的婚姻與家庭的哪一類貴族夫人,仍然沒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這是你與公爵閣下之間的私事,然而,康斯薇露,我這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勸誡你——你的看法的確非常可取,遠遠超過我對你的預想——但無論你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你都不能拿你的婚姻冒險。因為到最後,那些你幫助過的人們幷不會陪伴在你身邊,他們有他們的生活要繼續下去,唯一會留下來與你分享人生的只有你的丈夫,還有你們未來可能生下的孩子。如果你對公爵閣下有那麼哪怕一絲的愛,你也不該——」

「事實上是,我沒有。」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打斷了路易斯公主的話,後者皺起了眉頭,但似乎幷不是為著她的無禮行為而感到不悅,「公爵閣下與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為了共同利益而合作的夥伴,而不是相愛的夫婦。因此,如果我希望他能為我去做這件事的話,我必然也會付出同等的代價——」

「你讓你的婚姻聽上去像一場交易,」路易斯公主不動聲色地回答,「但那幷不是我所聽到的傳聞中所說的情形。」

「那就讓我與公爵閣下來擔憂這個做法是否會影響到我與他之間的婚姻吧,公主殿下。」伊莎貝拉低聲說著,祈禱著公主殿下不會因為自己不識好歹地拒絕了她好心的勸導而就此決定終止話題,她還希望能與對方繼續商討下去,至少這些討論能讓她日後向阿爾伯特講起這個提議的時候聽起來思慮充分,也更有說服力。

「我會的——如果你們的婚姻的確如同你口中所說的那樣。即便撇開我所聽到的傳聞不談,你與公爵閣下也的確表現得不像一對用以維繫關係的只有利益的夫婦,至少,在女王陛下走進綠色會客廳以前,你們有說有笑的模樣在我看來,確實與一對真心相愛的伴侶沒什麼區別。」路易斯公主平靜地說道。

「我幷不——我幷不愛公爵閣下。」某種強烈的衝動突然襲來,就連康斯薇露也來不及阻止,伊莎貝拉脫口而出了這句立刻便讓她後悔無比的話語——幷非是內容,而是行為。她自己都難以解釋為何當路易斯公主描繪著她與阿爾伯特——霎時,她又有了想要稱呼他為「公爵」的衝動——說笑的情形會讓她剎那間感到如此煩躁不安,就像一個不得不糾正的錯誤突然顯露在眼前一般。

「你也許沒有。」路易斯公主笑了笑,「但是,對於我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沒有人會看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眼中流露的愛意——那就是馬爾堡公爵投向你的目光,公爵夫人,就像在每個瞬間,你都是一片落入世界懷抱的雪花,而他決心要付出一切,用他溫暖的掌心接住你。」

伊莎貝拉狼狽地避開了路易斯公主銳利的視綫,也避開了她身後康斯薇露無言的凝視,甚至還有她們兩個身後,那些在過去的某段時間曾經生活在這座城堡之中,曾經書寫了活生生的歷史的鬼魂們。

她幷不傻,也不遲鈍,如果說伊莎貝拉沒有意識到阿爾伯特對她的感情産生的變化,那就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話和謊言了。

可她幷不需要去面對這個事實,即便康斯薇露總在不經意間提起,即便她偶爾會接觸到阿爾伯特溫柔的目光,即便在夜深人靜時,她注視著房間一角那扇通向更衣室的木門,她會禁不止回憶起過去的一個多月中她與阿爾伯特共同經歷的那些事情,在康斯薇露聽不到的角落猜測著他是否也在想著自己——

但那都只是若有似無的觸碰,就像將一隻羽毛丟向箭靶,那順滑的尖端在內心輕柔一撞,微弱得幾乎可以讓人忽略不計,她從不需要直接面對著一隻會射中靶心的箭矢,於是她就想這樣永遠的逃避下去。

因為她不能愛上阿爾伯特,而她也幷不愛阿爾伯特。

可如今,路易斯公主的話就像一隻飛鏢般向箭靶飛來,儘管小巧卻仍然具有威力,足以在箭靶上留下一個清晰可見的印記,足以逼迫她此刻低下頭去,像一隻鴕鳥般將自己的腦袋埋進束腰之中——

「那麼,你會重新考慮你的計劃嗎?」

路易斯公主的話在她頭頂響起,這枚飛鏢停下了,在即將觸碰到箭靶的前一刻停下了,只要她的一句話,對方就會收回這枚武器,而她也可以重新回到逃避之中,甚至可以試圖麻痺自己這段對話從未發生過——

但那也等若證明,她在乎著阿爾伯特對自己的感情。她沒法乾淨利落地,就像電視劇或電影中那些冷酷無情卻又惹人喜愛的角色一般,斬斷阿爾伯特對自己造成的一切影響,她可以說她幷不愛他,卻無法說,他的愛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因為,即便不把感情的因素考慮在內,我也還有其他反對的理由,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路易斯公主。

任何能將她的注意力從阿爾伯特的感情上移開的事物,都能獲得她的注意力。

「公爵閣下是一名貴族——還不是隨便的一名貴族,是地位僅次於皇室的公爵。他的確符合你的條件,有名望,有權勢,有地位——然而,他也同時離群眾太遠,無論他實際上是否如此。他的領地上的人民或許知道他實際上是一位愛護屬民,公平寬厚的貴族,但其他的地方的人們幷不清楚,而僅僅只是聽到『公爵閣下』這四個字就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反感,認為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是永遠也不可能明白一個平凡人每天都必須要面對的生活的。我是一位公主,我對此再清楚不過,當我在國立藝術培訓學校上學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已知得的力量——包括上帝本身——能夠讓我的老師與同學就像對待一個尋常人一般與我相處。我的母親是女王,我的父親是一位德國王子,我的姐姐是德國王妃,我的哥哥是未來的國王,因此,無論何時我走進教室,每個在教室中的人看起來似乎都恨不得向我跪下——」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

伊莎貝拉喃喃地說道,一兩秒鐘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打斷了路易斯公主的話。

他會是最完美的人選,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在心中說道,儘管是在自己腦海之中,她的話聽上去也像是在夢遊一般,阿爾伯特的事被她完全拋在了腦後,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不切實際到了極點,然而同時又最為完美的想法,她從艾格斯•米勒的案件過後就隱約有著相關的想法,但她一直無法抓到這其中的關鍵,直到現在——

他有著斯賓塞-丘吉爾家的姓氏,這能證明他與貴族階級之間的出身,然而同時他卻又是一個根本沒有任何可能繼承爵位的旁支,因此又平凡得足以拉近與人們之間的關係。因為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他已經開始在社會上逐漸積累起了名氣,而他唯一缺乏的就是地位與權勢——

是的,還有一個真實的身份。康斯薇露說。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只是一個你臨時拿來救場的角色,他沒有任何過去,他沒有合法的教育背景,他沒有工作,甚至沒有完整的人格——每次我們還要為他的神祕出現和消失絞盡腦汁想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我們如今已經有了足夠的麻煩,因為這個虛構的人物開始引起了不少社會上的注意,而你現在還想進一步擴大這個棘手的存在?

是的。伊莎貝拉極其認真地回答著康斯薇露,同時注視著她對面的路易斯公主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我還沒有想好我該拿這個身份怎麼辦,但我有一種預感,康斯薇露,他會成為解開一切的關鍵——

我向你保證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