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maud•

「你說什麼?」

一絲希望之光從艾略特勛爵抬起的雙眼中射出, 隨即又被皺緊的眉頭擠碎,「我在痴心妄想些什麼——你根本沒有任何依據,博克小姐, 你連路易莎小姐與我談話的內容都不知道,更何況, 要是我認為那個地址有一絲真實的可能性, 你覺得我會把時間浪費在這裡,而不是通知羅克斯堡公爵前去尋找他們嗎?」

「我只是說那個地址未必是虛假的,可我也沒有說那個地址是真實的。」瑪德心平氣和地說道, 如同她預料到的一般,這句話又讓艾略特勛爵額頭上的那幾條血管暴突得更加厲害了, 「想想看, 如果你沒有對路易莎小姐撒謊, 抑或她沒有看穿你的謊言, 你們到最後還是達成了交易——而她卻揭露之前告訴你的信息是虛假的,這會對你們才剛剛建立, 尚且脆弱的互換關係造成怎樣的打擊?你還有可能相信她今後說出的每一句話嗎?既然她願意與你達成交易, 至少就說明瞭,在她識破你的謊言以前, 不管你對她使出的伎倆是什麼, 都讓她確信了你有可能站在她那邊, 這個地點是她的誠意的表現,因此有很大的可能性,那不會是一個虛假的答案, 然而,她自然也不會蠢到直接將自己的底牌亮給你看——我認為那是一張『假牌(fake card)』,艾略特勛爵。」

「『假牌』?」

「那是我給這個招數起的名字——在牌局上,兩個心懷鬼胎卻又想要合作出千以騙取錢財的時候,為表誠意,會以各種手段暗示對方自己手中有什麼樣的牌。然而,有些時候,為了避免對方反咬自己一口,一些老手會藏起自己手中最好的牌,假裝那是一張稍次一些的牌面,從而確保無論如何自己都能贏,而我管這叫『假牌』。這就是路易莎小姐的做法,艾略特勛爵,至少我是如此確信的。我有許多向我提供消息的綫人時常也會使用這個招數,他們會給一個半真半假,稱不上虛假也稱不上真實的信息,如果追查下去一定能得到綫索,只是不如直接從他們嘴裡知道來得快,只有兌現了承諾——錢財,庇護,等等以後,才能得到完整的內容。而比起自己追查,自然是給錢,安排住所,或者是安排出逃這些事情更簡單快捷,那些綫人就是用這一手確保自己能夠得到想要的事物。」

「路易莎小姐告訴我,她吩咐馬車夫將他們帶到聖艾布斯角(St Abbs head)的一個廢棄了的燈塔處,那兒有一個懸崖。馬車夫會謊稱馬車壞了,需要公爵夫人下來。她下車後必然會去查看那座燈塔,因此馬車夫就能順勢將她推下去,幷將一切偽裝成一場事故。然而,由於馬爾堡公爵也登上了那輛原本隻該有公爵夫人一個乘客的馬車,路易莎小姐聲稱她如今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在她講述的過程中反應了過來,同時也平靜下來的艾略特勛爵迅速說道,「你認為這其中有多少是真實的?我當時已經判斷出,她必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否則她不可能知道公爵閣下也在馬車上,馬車夫不會有時間跑去郵局拍電報告訴她這件事——」

「我不這麼認為,」瑪德搖了搖頭,在等待艾略特勛爵的過程中,為了能夠得到消息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寫出一篇抓人眼球的報導,她自己也思考了許久這一蹊蹺的失蹤,幷且積攢了幾個疑點,其中一點就是——,「路易莎小姐想要將一切偽裝成意外,但又想要公爵夫人死去,這意味著她必須製造時間差,免得救援來得太快,寒冷的海水還沒來得及完成謀殺以前就把公爵夫人打撈了上來。因此她必須製造一種馬車夫與公爵的貼身男僕——」

「貼身男僕?」艾略特勛爵反問了一句。

「馬爾堡公爵的貼身男僕也在那輛馬車上——抱歉,我忘了這是格雷特小姐後來告訴我的內容,而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一聽說整句話,我就能確定路易莎小姐必然收買了那個切斯特先生,因為一旦計劃沒有按照路易莎小姐的預想走,一個馬車夫是不可能制服得了兩個成年男人的。」

「也對,不可能是那個女孩。」艾略特勛爵低聲嘟噥了一句瑪德聽不懂的話語,才對她說道,「請繼續說,博克小姐。」

「就像我說的,她必須製造一個馬車夫與男僕遲遲找不到有人居住的村莊,城鎮等等地方的假像,才能維持假像。否則,要是馬車夫與男僕接下來就出現在某個村莊中,大吃大喝,又在旅店中住的舒舒服服的,卻既不要求村民為出事了的主人提供救援,也不通知羅克斯堡公爵與布倫海姆宮,那麼她的居心就昭然若揭了。因此,我傾向於她的確不知道公爵與公爵夫人如今的死活——否則的話,你也不可能利用公爵作為談判的籌碼與她達成交易,或者說至少我認為你是那麼做的——我更傾向於,她是直到看見你的出現,才猜到公爵也在那輛馬車上,幷且她的計劃已經暴露了這兩件事。」

「這就意味著,她根本沒有多少時間編排她的『假牌』,就如同我在那個情形下,根本無法在剎那之間就想出一個完美的謊言,導致於被她識破一般。眾所皆知,只有在假話中——」

「摻雜盡可能多的真話,才能讓它看起來真實無比。」瑪德輕聲說道,「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像淘金一般,過濾出假話中所摻雜的事實。我認為聖艾布斯角這個地點是真實的,臨時要想到一個符合她的計劃的蘇格蘭地點幷不容易,更何況這是最重要的信息,在這一點上她應該不會撒謊——」

「我同意,」艾略特勛爵立刻接上了,「那麼燈塔的部分就該是假的,可能是她曾經考慮採用的計劃雛形——大路旁的燈塔會被廢棄,意味著它幷非是用來指示航行的船隻避開危險,而是隨著港口的衰落而失去作用,因此附近很有可能會殘留著小型的村莊,更何況,凱爾索在蘇格蘭內陸,沿途不可能出現海岸,一旦馬車接近海岸綫,很容易就被公爵夫人察覺出不對。」

「這麼說的話,公爵與公爵夫人發生意外的地方,就應該是在聖艾布斯角靠近內陸的部分,」瑪德從她的手包中掏出了她的口紅,用手指點抹著罐子中的顔色,在白色大理石的茶几上描繪著蘇格蘭簡略的地圖,還分別用菸灰點出了愛丁堡,凱爾索,以及聖艾布斯角的位置,「但我認為,路易莎小姐製造意外的方式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出入——想在蘇格蘭人為地發生一起事故,還有什麼比那兒多如牛毛的懸崖更值得利用的地形嗎?」

「我不認為是懸崖,」艾略特勛爵搖了搖頭,「從聽到路易莎小姐講述時我便有了疑惑——將一個活人推下懸崖,實際上不如偵探中所描述的那般簡單,最難的便是必須讓目標非常接近懸崖的邊緣。然而,公爵夫人日常所穿的蓬鬆的長裙會遮擋她前方的視綫,因此她該會十分小心,注意不靠近危險地區才是。如此一來,想要將她丟下懸崖,就非經過一番扭打不可,很有可能會在切斯特,亦或是馬車夫身上留下可疑的傷。」

「蘇格蘭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出現野狼的蹤跡,也沒有膽大妄為到敢在路上殺人搶劫的強盜——而且,別忘了,她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能夠安排出這場意外,而她能與對方聯繫的次數不可能超過一次,這限制了許多可能性——而意外墜崖身亡是最容易安排,也是最頻繁發生,最不容易引起懷疑的,我仍然認為這個可能性很高。」

一時間,套房中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全陷入了艱難的思索當中,幾秒種後,就在瑪德還在考慮迷昏公爵夫人再將她丟下山崖的這種可能性時,艾略特勛爵突然開口了。

「如果——如果不是人摔下去,而是整一輛馬車都摔了下去呢?」

「那切斯特先生與馬車夫該怎麼辦?」瑪德吃驚地反問道,「你難道認為路易莎小姐給予他們的好處足以讓他們完成這種自殺式的行為嗎?」

「不,我只是想到了一個漏洞。」艾略特勛爵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她,「路易莎小姐要怎麼保證切斯特與馬車夫不會出賣自己?是的,她可以支付他們一大筆辛辛苦苦一輩子都無法賺到的錢財,但是菲爾德家的財富怎麼可能比得上範德比爾特家?馬爾堡公爵,威廉•範德比爾特,這兩個人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一旦切斯特,亦或者是那位馬車夫不小心走漏了一絲端倪——而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說公爵閣下的手段,威廉•範德比爾特哪怕拿出百分之一的家産,都足以使這兩個人掏心掏肺地將所有的祕密和盤托出。要確保他們不會走漏風聲的話,就必須確保這兩個人徹底的消失。」

「你是說——」瑪德恍然大悟,「路易莎偽造的不僅僅只是公爵夫人的意外,她偽造的是馬車上所有人都喪生了的意外,隨即便將切斯特與馬車夫送往國外。如此,不但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證公爵夫人在短時間內不會被找到,即便她僥幸活了下來,也會因為寒冷和饑餓死去。而且,倘若這個計劃成功,那麼公爵夫人就會永遠成為蘇格蘭高地某處的一具無名屍體——」

直到說出了這句話,瑪德才突然意識到這個計劃的可怕之處。

曝屍荒野,無法被安葬,無法回到家人至親的身邊,乃至於最後被動物啃噬,腐爛,消失無蹤,不會有人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有人能夠找到她。

這就是路易莎小姐為公爵夫人所安排的結局。

也就是直到這一刻,路易莎•菲茨赫伯,這個被艾略特勛爵稱為「惡魔」的女人,才真正燃起了瑪德的好奇心。

「你不需要繼續說下去了,」艾略特勛爵打斷了她的話,「所有公爵與公爵夫人可能會遭遇的結果——那些因為我沒能及時拯救他們而造成的下場——路易莎小姐都已經一五一十地,栩栩如生地,以簡直能讓莎士比亞甘拜下風一般的生動語句向我描述了一遍,我已經不想——等等,我有了一個想法。」

他突然跳了起來,快步走到壁爐旁拉了拉鈴,不一會,酒店為艾略特勛爵安排的管家就出現在了套房門口,當他抬頭向仍然衣著整齊的瑪德看去的時候,後者發誓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可思議的驚訝目光。

「艾略特勛爵,您有什麼吩咐嗎?」那目光一閃而逝,管家又恭敬地低下了頭。

「請你為我找來一個對蘇格蘭的南部地區,特別是愛丁堡到聖艾布斯角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到了閉著眼睛都能描繪出那兒的一草一木的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諮詢——」艾略特勛爵吩咐道,管家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你想要向你的管家找來的人描述我們所推測出的條件,是嗎?」瑪德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態斜躺在沙發上,看著被她吐出來的煙霧在上空縈繞,一邊問道,「我想也是,那個懸崖必須在一條能夠供馬車行走的道路旁,同時又遠離村莊與城鎮——」

「而且道路的形狀不能過於平直寬敞,要是那兒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的事故,未免令人難以信服。我想,這樣的地點恐怕不會很多。」艾略特勛爵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套房自帶的酒儲藏間中,不一會兒就從裡面拿出了兩個杯子與一瓶威士忌,「這是1865年的蘇格蘭低地單一麥芽威士忌,」他說著,倒好了一杯遞給了瑪德,「這個年份非常好,以的方式來品嘗最好不過,入口柔和芬香,辛辣卻全藏在回味之中——我們現在都需要一杯好酒的撫慰,博克小姐,好讓我們面對極有可能近在咫尺的失敗。」

「也有可能是即將到來的勝利,就像你說的,符合以上條件的地方不會很多,卻又必須在一條能夠讓馬車行駛的道路上,因此無論如何,也該至少有人聽說過。」瑪德輕輕抿了一口,說道。酒的確是好酒,她心想,這大概是眼前這個男人唯一品味出色的地方了。

20分鐘後,管家回來了,帶著一個在倫敦招徠旅客生意的蘇格蘭導遊,是個看起來十分熱情的年輕男人,一聽艾略特勛爵的描述,他就笑了起來。

「哎喲,勛爵大人,您說的地方我知道,但我可不建議您在這個季節去那種地方遊玩,那兒除了森林與山地,什麼都沒有,就像是年老色衰的女人的——」「這兒可有女士呢!」艾略特勛爵趕緊打斷了他的話。「噢,實在是抱歉,女士。」那導遊滑稽地向瑪德鞠了一躬,又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唉,是的,您聽我的描述就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了,那的確是在聖艾布斯角的邊上,很久以前曾經是連接聖艾布斯角與愛丁堡之間一條主要道路。自從那段路中途的山崖在前幾年的一次暴雨後斷了一半,變得十分危險以後,就再也沒人走了。隻偶爾有些拿到了老舊地圖的人會不小心走上那條道路,也的確出過連人帶馬摔下山崖這樣的事故呢。」

「你確定這樣的地方只有你描述中的那一個?」艾略特勛爵追問道,「其他的蘇格蘭本地人可能會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很確定,勛爵大人,蘇格蘭本地人——只要是住在那一帶的,就沒有不知道那個地方的人,畢竟,那兒十分偏僻,要是出了什麼事,屍體得等到獵人偶爾進去打獵時才能幫忙找一找。誰也不想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因此總是要相互提醒,相互告誡,說得多了,知道的人也就多了,自然就沒人會去走那條路了。」

艾略特勛爵再三向他道謝後,給了他一張一百英鎊的支票,將歡天喜地的導遊打發走了,緊接著便披上了大衣,準備用酒店專門為賓客準備的電話聯繫羅克斯堡公爵。

「我想,現在的確是時候我該離開了。」與艾略特勛爵一起等待電梯時,瑪德輕聲說道,「那個導遊賺了一百英鎊,而我賺了一個吻,確實不錯。」

她偏過頭看著艾略特勛爵,而對方也注視著她,相視的目光中沒有旖旎,只有彷彿是在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棋局後的暢快——當然,也有著,知道自己的努力即將拯救兩條性命的欣慰。艾略特勛爵則鄭重其事地伸出了手,「謝謝你,瑪德•博克,謝謝你的幫助。我是說真的,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拯救我的朋友。」

瑪德會以有力的一握。

「不客氣。」她說。

公爵夫人也是我的朋友。

她將這句沒有說出的話化為眉眼間揚起的淡淡的笑意,因為她知道,倘若對方在這裡,也會同意她的這句話。

電梯門開了,艾略特勛爵與她一同走了進去,前者要去三樓的賓客長廊,而瑪德要去酒店大堂,等電梯員拉上閘門以後,她突然聽見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博克小姐,你現在明白了那個問題的答案了嗎?」

瑪德楞了一秒,隨即意識到他指的是自己最開始詢問他為何會將路易莎小姐稱呼為惡魔的問題。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那麼稱呼她,艾略特勛爵,」她悄聲回答,「但我不認為你該可憐她,因為她而痛苦,縈繞在她的陰影中流連不去;她越長久的佔據你的思緒,她對你的影響就越大。」

「我當然知道。」艾略特勛爵壓低了聲音說道,「作為一個沒有與她談判過的人而言,你這幾句話說得真是輕巧。」

「三樓到了,勛爵大人。」電梯員拉開了閘門,恭敬地向他說道,因此艾略特勛爵向瑪德微微欠了欠身,便向外走去,直到他被忍不住出聲的瑪德喊住——

「我也許沒有與她談判過,艾略特勛爵,但我也幷非從未與這類人打過交道。所以,相信我告訴你的話,不要去憐憫她們,因為——」

她定定地與那雙灰色的眼睛對視著。

「她們如今的模樣與行事,是她們的選擇,而與她們所謂的過去無關。」

作者有話要說: . 19世紀末的口紅與如今的口紅不太一樣,是裝在紙管,或者是小罐子中,如同腮紅一般。以及,在1895年時,英國使用口紅的女子很少很少,就算在美國也很少見,因為那時口紅被視為「濃妝艶抹」的一種,而且通常與女支女的形象聯合在一起。因此,使用口紅對那時出身良好的女子來說是一種非常大膽和前衛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