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Albert•
以阿爾伯特初次認識康斯薇露時的惡劣印象而言, 他從想過自己某一天,第一件從床上清醒後想做的事情,便是如何讓自己的妻子快樂起來。
這天是24號清晨, 前一天下午,他與康斯薇露都被一輛艾娃特別定製的, 寬敞舒適而又暖和的馬車送回了伍德斯托克, 這當然不意味著他們已經痊癒,康斯薇露才剛剛從傷寒的高燒中恢復,而他的因為腦震蕩引起的疼痛還在持續著, 但倫敦實在不是一個養病的好地方——即便升起火爐也無法驅散的,讓阿爾伯特肩膀無比痠疼的陰寒, 糟糕的空氣, 永遠見不到一絲蔚藍的天空, 還有那嘈雜的, 即便是淩晨也有馬車啖啖哐哐地經過的街道。因此,醫生剛宣佈他們的身體能負擔一點兒輕微的旅行, 阿爾伯特便迫不及待地趕回了布倫海姆宮。
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 他希望能在那兒度過聖誕,這個對阿爾伯特而言無比重要的節日, 同時也希望著布倫海姆宮的節日慣例, 能讓他的妻子高興起來。
是的, 直到今日為止,他與康斯薇露都不曾討論過那一場「意外」。
他幷不清楚自己的妻子是否知道那是一場人為的謀殺,但無論如何, 官方已經將此定義為一場「意外」,因為某個人——或許是庫爾鬆夫人,或許是路易莎,這兩個人心狠手辣程度如今在阿爾伯特心中已經不相上下,如今又已聯手,令得他難以分辨究竟是誰的所為——想要讓大家相信這是一場意外的程度之甚,竟然又犯下了另一宗謀殺。
羅克斯堡公爵所帶領的僕從,還有來自附近的科爾丁厄姆警察在找到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之後不久,便在他們墜崖的地點附近發現了兩具摔在岩石堆中,面目損毀的男屍,以及兩匹死馬。科爾丁厄姆警察由此便草率地得出了這是一場不幸的馬車翻車事故的結論,等阿爾伯特得知此事而拍電報去詢問時,只得到了那兩具男屍早就埋在了附近的教堂中的消息。因為分辨不出哪一個是他的貼身男僕,哪一個又是那可憐的無名馬車夫,便將他們合葬在了一起。科爾丁厄姆警察還反過來在回復的電報中詢問阿爾伯特是否能代為通知切斯特的親屬,因為他的直系親人都已去世,而他們沒有時間去追查他是否有還在世的遠親。
阿爾伯特自然不會去那麼做,因為他知道切斯特根本沒有死,他與那馬車夫恐怕早已在路易莎或庫爾鬆夫人的安排下逃往了國外,只要有足夠的錢,搭上一艘開往這些國家的商船簡直易如反掌——至於是哪兒就根本沒人知道了,可以是美國,可以是澳大利亞,也可以是南美洲。
而那兩具男屍,阿爾伯特也能大致地猜出究竟是怎麼來的——這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濟貧院中有著大量的只要給口飯吃就願意跟著去工作的,無家可歸也沒有任何親人家屬的男人。只要找來兩個身高體重與切斯特及那馬車夫相仿的,那之後再打暈過去,帶到墜崖附近的地點,先用石頭將臉砸的面目全非,再連同兩頭死馬,或者是被藥昏了的活馬一同扔下山崖,便能偽裝出事故的模樣了。
這個計謀是如此的天衣無縫,甚至就連康斯薇露在車站留下的那張紙條,也是仿照了她如今的筆跡來寫——愛德華嚴格遵照貴族傳統,要求康斯薇露手寫了每一張寄給賓客的慈善晚宴請帖,庫爾鬆夫人——無論那張紙條是否她的作為——都必然發現了筆跡與之前信件的不同之處。因此,要是那張假借康斯薇露名義而寄給威爾士王子的紙條已經被她悄悄地處理掉了,阿爾伯特也不會覺得奇怪。
庫爾鬆夫人與路易莎唯一沒有預計到的意外,就是梅•格雷特,瑪德•博克,以及艾略特這三人所構成的,極其奇妙的關係網。
但現在,阿爾伯特已經不願去想這些事情了。
「意外」也好,對付路易莎與庫爾鬆夫人也好,他奇蹟般扭轉了的政治命運也好,都可以留到聖誕節過完,他的精力恢復得更好以後再去處理。眼下,對阿爾伯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的妻子。
康斯薇露很虛弱。
這幷不是指她身體上的病痛——實際上,她從傷寒中恢復得很快,幾乎都到了讓醫生感到驚嘆的地步——而是精神上的萎靡,這當他還在倫敦診所,得到醫生的許可去探望她之後便發現了。他不知道她究竟是憑藉著怎樣驚人的意志力,在根本不知道會有救援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絕望地等死的前提下仍然堅持求生,但它的消逝,似乎也帶走了一部分康斯薇露眼中時常閃爍的火花。當他來到她的床前時,她看起來對一切都十分厭倦,除了談論幾句這間診所以外,她幾乎對任何話題都沒有興趣,當阿爾伯特企圖詢問她在馬車上為自己講述的那個故事的後續時,康斯薇露則乾脆地答以一句「我不記得了」。
因此阿爾伯特打定主意要讓她重新振奮起來。
他下樓吃完早餐以後,便又回到了樓上的主臥室,輕輕敲了兩聲後,便推了開來,此前他已經詢問過伍德公爵夫人是否起來了,幷且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康斯薇露似乎剛剛才吃完早餐,託盤仍然放在她的面前,她還未梳妝打扮,深褐色的短髮有些蓬亂,耳邊還翹起一綹。而她則聚精會神地著手中拿的報紙,上面用頭版頭條報導了發生在庫爾鬆家的倫敦宅邸的火災詳情。
關於那場火災,阿爾伯特已經在餐桌上過詳情了,因為發生的時間實在是太過於湊巧,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是否可能不是一場意外。最令人嘖嘖稱奇的一點是,除了被迫跳窗求生,在人行道上摔斷了一條腿的庫爾鬆夫人以外,整座宅邸上上下下的僕從門衛,沒有一個人受到了波及,這不僅叫人猜測是否是針對庫爾鬆夫人而進行的陰謀,但太多的巧合又讓阿爾伯特認為這個結論有些站不住腳——首先,火災是從三樓蔓延開的,等燒到一樓的時候,消防車隊已經趕來,遏制住了火勢,而當時所有的僕從,甚至包括庫爾鬆夫人的貼身女僕,都在一樓接受著管家的問話,因為一枚丟失了的十分貴重的鑽石胸針,如此才能在火災發生後迅速逃離宅邸。其次,事發當時,由於三樓主臥木製傢俱才都重新上了一遍油漆,而火勢的引發又是因為一節鬆脂油被建築工人不慎掉落在距離壁爐極近的地方,不知怎麼地就被爐火給點燃了,一瞬間爆發的火勢太過於猛烈,庫爾鬆夫人不得不將自己用純金打造的沉甸甸的珠寶盒丟出去砸碎了窗戶,才僥幸沒有被燒死。
不過,就如同其他事情一般,這場火災也不是目前阿爾伯特該操心的事情。
「公爵夫人,該起來了。」他柔聲呼喚道,「今天,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做呢。」
康斯薇露放下了報紙,愕然地看著他,目光從他被綳帶和夾板固定這的肩膀上,再轉到他的頭上,再落在他仍然擦著藥膏,慘不忍睹的臉上,反問了一句,「你的確還記得科爾曼醫生要我們兩個安心在床靜養的囑咐,對吧?再說了,我們既不舉辦聖誕晚宴,也沒有任何客人要前來,哪兒來的事情要做呢?」
「這麼說,你可從來沒有向湯普森太太抱怨過臥床休養實在是太過無聊,想要教她,安娜,還有其他的女僕如何陪你打你自創的撲克遊戲?」阿爾伯特一邊問著,一邊走了過去,收拾著她面前的託盤,將小桌搬到一旁的木桌上放好,這一切行為發生得是如此自然,等他意識到他實際上是在服侍自己的妻子時,他已經做完了一切,在康斯薇露的身邊坐了下來,甚至有衝動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翹起的,看上去似乎有著毛茸茸手感的卷髮,「你知道,原本我們沒有打算要在布倫海姆宮度過聖誕節,因此也沒法讓你體驗斯賓塞-丘吉爾家的聖誕傳統,但既然現在我們已經回來了——」他狡黠地一笑,話題一轉,「你知道,我已經詢問過了切爾滕納姆醫院的醫生們——比起科爾曼醫生,我倒是更相信他們的判斷——而他們說,適當的走動反而會更有助於你的康復。」
「你所說的這個斯賓塞-丘吉爾家的聖誕傳統,是什麼?」康斯薇露揚了揚眉毛,問道,她看起來仍然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老實說,我覺得靜靜地待在房間中休養倒是挺不錯。我教導湯普森太太還有安娜如何玩撲克,也只是為了不讓她們過來陪我時,要不是像個木頭人一般儼然不動,毫無表情,要不是就一言不發地做針綫,光是看著她們,都能感到自己的病情正在加重。」
阿爾伯特沒有氣餒,仍然溫和地勸說著。
「只有更換好衣服,從床上下來,你才能知道這個傳統是什麼——相信我,你會覺得比玩撲克有意思得多。紙牌什麼時候都可以用來打發時間,但聖誕節只有這一天。」
他好說歹說,總算讓康斯薇露同意了下樓來「瞭解」一下,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主臥室,來到了布倫海姆宮的前廳中等待著他的妻子。這裡早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按照他的吩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四周掛上的聖誕節裝飾仍然不變,唯一不同的則是——
「你口中的斯賓塞-丘吉爾家的傳統,就是要我一個人在這顆光禿禿的,起碼有20英尺高的聖誕樹上掛滿裝飾?」站在梯子前,仰頭看著樹頂似乎都能觸摸到屋頂的油畫的銀冷杉,康斯薇露一邊指著地上用了二十幾個紙箱才裝完的裝飾品,一邊訝然地詢問著阿爾伯特。「當然不是,」阿爾伯特則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傳統而言,自然該整個斯賓塞-丘吉爾家族一起齊心協力地完成這顆聖誕樹,然而,如今溫斯頓遠在古巴,而我又——」他向自己的肩膀偏了偏頭,「因此,唯一能夠做這件事情的,就剩下了你,但我可以站在你身旁,做一些傳遞裝飾品的工作。」
「可——可——」康斯薇露仍然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阿爾伯特都能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出她是如何一寸一寸地審視著自己的回憶,尋找著任何的差錯,「可我昨天下午回到宮殿裡的時候,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棵樹早就已經裝飾完畢了——這究竟是——這怎麼——」
「那是因為以為我們不會回到布倫海姆宮度過聖誕的湯普森太太為了讓布倫海姆宮看起來不那麼地空蕩,才裝飾了這棵樹。」阿爾伯特說道,示意早就等在樹兩旁的女僕將第一件裝飾物遞來,「而我已經讓她將那些裝飾全都卸了下來,因為馬爾堡公爵夫人才是那個該決定這棵樹如何被裝飾的人,就像我說的,這是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傳統,由我的祖父母而建立。」
聽見這個傳統來自於一位與她有過接觸的鬼魂這一點,似乎觸動了康斯薇露,讓她看向這顆樹的眼中多了一絲柔和的神色,阿爾伯特趁熱打鐵,將第一件裝飾遞了過去,「這是我的祖父與祖母第一年在布倫海姆宮內放置聖誕樹時,他送給她的禮物——一個由祖父親手製作的小石膏像,刻的是祖母的面容,而鑲嵌在雕像而上的這兩顆小小的綠寶石,則來自於一套從第一代馬爾堡公爵夫人那兒流傳下來的首飾,我的祖父將它全拆了下來,用在了每年他為祖母製作的聖誕樹掛飾上,直到他太老了,視力退化得厲害,再也沒辦法自己做手工為止。」
康斯薇露終於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自從「意外」過後,那是阿爾伯特第一次看見她的眉眼舒緩開來,她的視綫緩緩掃過剩餘的二十幾個箱子,「別告訴我,剩餘的每一個掛飾都有著隨之而來的故事,而你要一個一個地講給我聽。」
「當然。」阿爾伯特也跟著笑了起來,將手伸進了口袋,這一刻,他竟然還覺得有些緊張,彷彿他才是一個情犢初開的孩子,正要第一次送給自己喜愛的姑娘一束鮮花一般,「這裡有些掛飾是來自於歷代的公爵贈送給公爵夫人的禮物,有些是來自於其他貴族與皇室的饋贈,有些則來自於伍德斯托克的村民——實際上,從我的祖父母開始,每年在聖誕節時贈送給自己的妻子一個為她而親手打造的聖誕樹裝飾,也是斯賓塞-丘吉爾家的傳統之一……」
他說到最後,嗓音禁不住顫抖了起來,只好以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在口袋中的禮物遞給康斯薇露這一舉動,結束了語句,好來掩蓋自己如同脆脆的一層膽怯薄殼包裹著如同火山熔岩般即將爆發的緊張的心情。就在對方將石膏像放在一旁,拆開那他親手包裝的紙張時,阿爾伯特感到自己劇烈的心跳隨時都有可能擊破那層薄殼——
躺在康斯薇露手心的,是一副小小的,不會超過手掌大小的畫框,由鑲嵌著寶石——從一套康斯薇露帶來的,原來來自於法國皇室的頭飾上拆下——的雕刻精緻的金邊包裹著,上面留了一個小孔,穿著一根白色的絲帶,方便掛在樹上。中間則是一副康斯薇露的畫像,畫上的她獨自一人站在舞臺上,儘管身著長裙,幷不是那一日扮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時的裝扮,眼神卻銳利明亮如斯——那是他認為他的妻子最美的時刻,從慈善晚宴結束的那天晚上以後就一直為這份禮物而準備著。
「……因此,這是你的聖誕禮物,我的妻子。」
而他終於看到她眼中又有微微的火光在跳動。
「你想把它掛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