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公爵大人, 有一通來自於德阿爾的電話, 請求與您通話。」
當他的雜務兵萊斯敲響辦公室的木門時,阿爾伯特正在閉目養神, 修剪得當的食指與拇指輕輕捏住了眉心中央,另一隻手則撐著下巴,讓自己沉重的頭腦得以歪斜地棲息在自己掌心, 他實在是太疲累了。
「是誰打來的。」
他低聲問道。
「我不清楚, 公爵大人, 但是電話是從霍爾丹少校的辦公室中直接打來的, 他如今是德阿爾駐軍的統帥。」
「我知道霍爾丹少校是誰。」阿爾伯特應了一聲,他當然還記得那個黑頭髮的年輕人, 他也曾是哈羅公學的學生,比溫斯頓年長幾歲,有一年,他們結伴一同回到布倫海姆宮度過聖誕, 還在大半夜把兩匹馬從馬廄中偷了出來,想打賭能不能在天亮以前騎到倫敦。最後, 阿爾伯特哭笑不得地在牛津與倫敦的交界處找到了這兩個渾身泥跡斑斑,汗漬連連的男孩, 有一匹馬不知踩到了什麼,瘸了, 因此才中斷了他們冒險。
「將電話直接轉接到我的辦公室吧。」他又加了一句,萊斯敬了一個禮,便退出了房間。阿爾伯特起身, 走到了辦公桌旁。等待著鈴聲響起的同時,他的視綫也落在了那幅昨晚通宵研究的軍事地圖上,上面密密麻麻的一片藍點看得人觸目驚心,那都是一萬多布爾人軍隊分散後可能位於的地點,大多數都是騎兵隊伍,幷不擅長攻城,但卻非常擅長擾亂偵查,切斷補給,騷擾前端。以至於德班港無法從陸地上取得任何援助,只能讓一些尚未被布爾軍佔領的沿海城鎮從海路送來一些物資,但那比起城中一萬多人口的日常消耗,就是杯水車薪罷了。
如今,德班港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印度方面從海上派來的援軍,這是一場殘酷的消耗戰,而這座城市已經處在了失敗的邊緣。
9天前,阿爾伯特親王號抵達了德班港,恰好便趕上布爾人軍隊正在大舉進攻,借著這前無畏艦凶猛的火力掩護,阿爾伯特率領著他的突擊隊衝入了城市之中。在原本的計劃中,他們這隻突擊隊不應該承擔擊退軍隊的主要任務,而是應該用信號炮給阿爾伯特親王號發送指示,指引船隻進攻的方向。但阿爾伯特隨即便發現德班港的狀況十分不妙,軍隊指揮官是個靠著與市長之間的裙帶關係得以提拔的孬種,與市長一同嚇得躲在市政廳中不敢出去,而他帶領下的軍隊則缺乏訓練,兵力渙散,不懂得相互配合,儘管熟悉地形,卻在小巷戰中吃盡了苦頭。要不是阿爾伯特親王號的到來,僅僅只是放下快艇載著士兵登岸這麼一個過程,那些布爾人的軍隊都快推到了中城,眼看就要攻下德班港了。
因此,在眨眼之間,阿爾伯特就意識到,這場戰役是他的了,唯有他才能指揮剩餘的軍隊,唯有他才能帶領著幾千駐守軍隊,與一支四百來人的突擊隊,贏得他平生的第一場戰役。
儘管沒有上過軍事學院,但就跟所有出身高貴的英國貴族一樣,阿爾伯特不僅騎術與槍法都十分精湛,而且也在學院中接受過基本軍事知識的薰陶。更不要說他的家族曾與許多戰績顯赫的將軍上將結交,他們都曾是宴會桌上的常客,只是童年時期的耳濡目染,也已教會他許多寶貴的戰場經驗。
布爾人的隊伍在此次進攻中分為了三分之一騎兵,三分之二的步兵,他們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接近城墻,炸出了一個足以讓五名騎兵幷行的缺口,幷就此拉開了攻城的序幕。騎兵在主要大道上作戰,而步兵則在城巷中與散落的守軍廝殺,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被射死的騎兵的馬匹會隨時被另一名步兵接受,填補騎兵的空缺,而馬匹被射死也只是讓步兵的數量又增多了一名。而且布爾人的目標不僅僅是要拿下這座城市,也許是因為明白以德班港面積之巨大,這不是一場戰役就能拿下的城市,他們在推進的過程中還會毀壞房屋,放火點燃倉庫,導致大量的平民不得不倉皇地逃到街道上,在軍隊交戰間驚慌地逃竄著,更加增加了守城軍反攻的難度——布爾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射擊,幷不憚於殺害無辜的平民,而英**隊則無法這麼做。
於是,阿爾伯特當機立斷地下令,將一部分駐守軍隊派遣去了每一條還未被完全攻佔的主幹道,幷將信號炮交給了他們。騎兵推進的速度十分迅速,但那也使他們成了最顯眼的目標。在信號炮的指引下,炮彈一顆接一顆從阿爾伯特親王號上射出,在德班港的主幹道上炸開,登時打亂了布爾人的隊形。即便某一些騎兵僥幸躲過了炮轟,也會被防守在附近樓房裡的士兵幹掉,這才延緩了布爾人推進的速度。
而另一部分的駐守軍隊,則被阿爾伯特派遣去疏散民眾,他們對德班港城內的道路更熟悉,能指引他們遠離戰火集中的區域,好讓軍隊能更加放開手腳地戰鬥。而阿爾伯特則親自率領著他的突擊隊圍剿剩餘的布爾人軍隊。儘管他的士兵對這座城市幷不熟悉,但這個劣勢也同樣應用在布爾人身上。
阿爾伯特推進得十分謹慎,絕不在沒有炮火與駐守軍隊的掩護下前行,也絕不追擊。他心裡很清楚,有阿爾伯特親王號在,布爾人是休想拿下這座城市的。而他們要做的,就是撐到布爾人撤退的那一刻為止。儘管如此,這場仗還是打到了近午時分,布爾人才發出了撤兵的信號。
那時,阿爾伯特已經渾身上下都是瘀傷,擦傷,手臂痠麻得幾乎無法抬起,耳鳴嚴重得幾乎什麼都聽不清。
但他就連一分鐘的休息時間都不能有,事實上,從那天起,他就幾乎沒有休息過,神經時時刻刻綳緊著,警惕著布爾人軍隊的下一次來襲,操心著城內物資的定量發放,一次又一次地派出偵查小隊探知著敵方的動向,不眠不休地研究著作戰計劃。佩恩西蒙斯將軍的軍隊被攔截在了彼得馬裡茨堡的西側,布爾人毀掉了從彼得馬裡茨堡到德班港的鐵路,幷且沿綫佈下了幾十支神出鬼沒的遊擊隊,使得英軍無法前來支援德班港。而在那場血腥的守城戰過後,駐守的軍隊失去了將近一半的人數,傷殘的有500多人,而他從英國帶來的突擊隊也死了60多個人,傷了30多個。這麼一點軍隊與城外駐扎的一萬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布爾人軍隊相比,戰鬥力懸殊得簡直如同一隻對上大象的山貓。若不是有阿爾伯特親王號在港口坐鎮,阿爾伯特早就失去了這座城市,但即便有前無畏艦,這座城市的存亡仍然系於他一人身上,只要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個遲到的情報,都有可能使德班港在援軍到來之前便覆滅。
電話鈴聲猛然刺耳地響起了,像一根尖利的針猛然刺入他的耳朵,直插他的腦海之中。阿爾伯特迅速抓起了聽筒,「這裡是馬爾堡公爵」,他低聲對話筒說著。
「阿爾伯特,是我。」
一個最不可思議,最不可能在此刻響起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了,溫柔而又充滿力量,如同溫泉般潺潺流淌進他的耳中,撫慰了一切刺骨的疼痛。阿爾伯特駭然地拿開了手中的銅管,盯著它打量了幾秒,彷彿那上面隨時會冒出伊莎貝拉的臉一般,才將它又湊回了耳邊。
「Isabel my love,是你從德阿爾打來的嗎?」
「是的。溫斯頓認識這兒的一個人,才讓我打通了這電話,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才能聯——」
「你怎麼會在德阿爾?」阿爾伯特聽見自己著急地追問道,「伊莎貝拉,難道你——」
他聽見電話另一頭的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她平靜的聲音便隨著沙沙響的電流聲傳來了。「是的,阿爾伯特,我留下了。我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一點,當然,還有其他的重要事情,你有時間聽我說嗎?」
在戰爭爆發的那一天,在伊莎貝拉摟抱住自己,幷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親吻了他的一刻間,阿爾伯特就猜到了她很有可能不會乖乖地服從安排,跟著不列顛派來的艦隊回國。但此刻親耳聽到這個事實,仍舊讓一絲顫慄順著脊背爬入心房,像一團火般包裹了他跳動的心臟。
「我有,伊莎貝拉。是什麼事?」
但她沒有回答,沉默過後傳來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在德班港還撐得住嗎,阿爾伯特?」
他在電話那頭挑起了眉頭,低頭瞥了一眼那地圖,不知該如何回答,唯有苦笑以對。
「這麼說,你知道德班港一戰的事了?」
「是的,霍爾丹少校都告訴我了。」
伊莎貝拉的聲音矮矮的,弱弱的,她努力淡化了她聽到消息時的情緒,讓自己在電話中顯得堅強且冷靜。但阿爾伯特仍然能清楚地聽出她話語裡深深的關切,也能想像得出她此刻五官全因為擔憂而皺成一團的模樣。
「我還好,至少是活著的。」他嘆息了一聲,「你呢,親愛的?」
「也活著,沒少胳膊沒少腿。」
這個回答讓他們都微笑了起來,在戰爭的面前,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阿爾伯特,聽我說……」那輕輕的笑意結束後,伊莎貝拉便開口了,阿爾伯特靜靜地聆聽著,盡可能地將聽筒貼緊自己的耳朵,好讓她的聲音離得更近一些。才分別了不到兩個星期,他便已經發覺自己正瘋狂地思念著她。連日的戰事,繁忙的事物還有止不住的疲憊暫且壓抑住了那心情,卻都在此刻全都死灰復燃,剎那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倦怠,只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親吻著她,佔有著她,幷將整個世界都拋在腦後。
伊莎貝拉先是將她如何意識到這場戰爭的爆發是源自於庫爾鬆夫人與塞西爾羅德斯的所作所為的過程簡要地向他訴說了一遍,她承認自己偷看了藍箱子的密碼,因此才得知了那麼多的機密資料。但阿爾伯特知道,以自己的謹慎程度而言,伊莎貝拉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他估計她興許是在軍艦上遇到了別的鬼魂,幷通過對方得知了密碼,因此也沒有過多地追問,只是暗暗在心中責怪自己怎麼沒能發現這其中的種種蹊蹺之處。
「你的想法是對的,庫爾鬆夫人遠在英國,我們不能完全只靠珍妮姨媽與王子殿下對付她。目前來說,我們的確只能從塞西爾羅德斯入手。我會向張伯倫先生提及他的所作所為,但恐怕他將會需要比你手中的筆記更加確鑿的證據,才能將他革職。」
「我會做到這一點的。」她輕聲保證著,阿爾伯特能聽到她的手指不安地刮擦著話筒的些微聲響,也不知她是不是將那當成了自己的面龐,「那麼……你也要在德班港堅持下去。」
「我……會的。」
他的語氣不如她那般堅定,也苦澀多了。
接下來,伊莎貝拉提起了開普敦地區爆發的大雨,以及隨之而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還包括她接下來的計劃。對於她是如何在逃兵入城的暴亂下逃出的,伊莎貝拉說得很簡略,卻足夠使阿爾伯特心驚膽戰;待到她興奮地描述埃爾文布萊克的槍法身手有多好時,又聽得他心中一陣酸潮翻起,打定主意一回英國——不,不能等到那時,只要伊莎貝拉的安全能得到保障——便要立刻辭退那個蘇格蘭記者。反正他的能力如此強悍,一邊聽著伊莎貝拉對於他是如何手起槍射,便有數名逃兵倒下的故事,阿爾伯特一邊酸溜溜地想著,獨自回到蘇格蘭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你不用擔心開普敦的狀況,霍爾丹少校說他會派出一支輕騎兵團前去那兒,維持地區安定的同時,也會協助開普敦的市民們修繕城墻與受災的房屋。」伊莎貝拉最後說道,但這可不是阿爾伯特感興趣的事情。
「你得小心布萊克先生,伊莎貝拉,」他竭力使自己聽上去冷靜鎮定,一本正經,「一個普通的蘇格蘭人,不管興趣如何使然,都不太可能做到你描述中的那些事情。他的身份背後必然有更多的隱情。我知道他身手很好,表面上似乎也站在我們這邊。但你仍然要保持警覺,任何時候,都要避免與他單獨相處,至少要保證溫斯頓始終與你在一起。」
「如果你堅持的話。」伊莎貝拉有些無奈地回答著,「我會注意這一點的。」
他還想說點什麼,卻看見萊斯衝進了辦公室之中,他知道自己在打電話,因此幷沒有出聲,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知道城裡又出了緊急事態。他點了點頭,也向他比劃了兩下,示意萊斯他會馬上處理的,那男孩便轉身離開了。
「阿爾伯特,Are you there?」
這一來一去造成了通話中幾十秒的沉默,伊莎貝拉的語氣也蒙上了一層不安,似乎意識到了什麼。「I am here.」阿爾伯特輕柔地說著,「I will always be here for you, my love。只是——」
「只是,你現在得掛斷電話,去處理一些事情,是嗎?」
「是的。」
他們都在這個詞後沉默了幾秒,像是要抓住那麼一點能共同處在同一個電話綫上最後一點時光。
「我接下來會趕去金伯利,等我到了那兒以後,我會試著找機會聯繫你的。」她低聲說著,每一個音節裡都似乎響徹著「我愛你」三個字,那像是一個魔咒,只有當誰也不去觸碰它時才能釋放出它的最大魔力,牢牢地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無論另一方身在何處。
「好。」阿爾伯特答應著,他的嗓子眼突然變得極其乾澀,而這是他此時唯一能說出的字眼。他的手指一寸寸地將聽筒拉離耳邊,電話就在手邊,但要將聽筒放上去的距離卻似乎有到月亮那麼遙遠。
「阿爾伯特。」
他聽見聽筒裡傳來了一聲呼喚,謝天謝地,他迅速又將銅管放在了自己耳邊。
「你是我的水珠。」
「什麼?」
「等戰爭結束以後,你就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
「好,」他聽見自己說,剎那間,就像喝下了一杯甘甜的美酒,他的嗓子一下子滋潤了過來,但那仍然只是此刻唯一能說出的字眼。
「好。」
他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然後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