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六章 葬發儀式

甘比亞獅子很多,蝨子更多。

我剛到的第二天就覺得頭很養,這才發現傑米森禿頭的好處,也震驚大多數人類學家都是行事低調的禿頭,原來跟蝨子這回事有關。

「真不愧是人類學家的十大祕密之首。」我斷定,忿忿不平。

我叫 Jim 帶我到城裡將計算機跟數字相機充電時,順便剪了個頭髮,是個清爽利落的大平頭。

我不敢在村子裡剪,怕剃頭刀不夠乾淨會得愛滋,這種事有時會聽聞,挺恐怖的。不過這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更恐怖。

原本 Jim 帶著我先在村落裡尋找理髮師,但理髮師是個右眼瞎掉的老婆婆,記性不太好,光是翻箱倒櫃尋找那把大剪刀就耗了大半天,最後才發現原來是插在一個裝滿豆子的大甕中。

至於大剪刀為什麼會插在那裡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老婆婆的大剪刀不僅巨大,刀片跟鐵製的把手都鱗布褐紅色的銹,哭訴它的身經百戰。在臺灣,我們會叫這種剪刀「啊!這不是剪布的那種剪刀嗎?」這名字,所以我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這老婆婆剪頭髮沒問題吧?」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知道。我的頭髮都是媽媽剪的,現在則是自己隨便剪。」Jim 摸著自己頭上的小卷髮,說:「不過你放心,這老婆婆是村裡有名的智者,她不但會剪頭髮、算命、看星象、醫病,這把年紀了還會接生呢!」

我更疑惑了,看著老婆婆手中的大剪刀,說不定那柄鱷魚剪還喀擦過臍帶呢!

「我看還是算了。」我歎氣。

我輸了。

城裡的理髮店就明亮得多,不僅有乾淨沒有生銹的剪刀,還有燙髮、染髮的高級服務,因為理髮店要接待的可能是外交官家屬、跟來不及得到禿頭防蝨子的觀光客。

我注意到他們用的剪刀跟剃刀比起單眼老婆婆的小了好幾號,研判應沒有剪過臍帶。

放了心,我一邊打瞌睡一邊被剪髮,此間想起了一個惡搞 Jim 的小遊戲,於是特別吩咐彬彬有禮的理髮師將剪落的頭髮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讓我帶走。

理完了發,我神祕兮兮,叫 Jim 將車子停在人跡罕至的路邊大樹下。

「要做什麼?」Jim問。

「噓。」我將手指放在嘴巴前。

噤聲中,我們在樹下找了個土質稍軟的地方掘了個小洞,我將頭髮埋了進去,口中唸唸有詞(當時我念的是有規律的往生咒跟藥師琉璃光如來咒,兩者我都朗朗上口),刷了火柴燒掉,然後再用一塊挺有氣勢的大石頭壓著發灰,填土蓋好。

Jim 始終表情嚴肅地看我做完這個儀式,一言不發,深怕打擾到我進行儀式的節奏。

等到我們回到車上時,我的表情如釋重負,Jim 終於忍不住問了我那是什麼儀式,為什麼要葬發燒發?

我老早就編好了,跟他說惡靈(甘比亞的宗教完全相信惡靈,且常常出現,惡靈可說是不肯學好的、遭到懲罰過的墮落精靈)都是死盯著一個人的頭皮跟蹤的,所以我們臺灣人每隔一陣子剪完頭髮,都會將頭髮埋在地洞裡,痴傻的惡靈誤以為我躲在地洞,便會鑽了進去。

「那石頭呢?」Jim問。

「我用石頭將鑽了進去、附在頭髮上的惡靈給鎮壓住,至少可以獲得一個月的清靜不被惡靈打擾。」我說。

「惡靈推不開石頭嗎?」Jim 不求甚解。

「我先連同頭髮燒了它,惡靈受了傷,一般需要好幾個月才會恢復力氣呢。」我解釋,不費吹灰之力。

要知道作家可是胡說八道的高手。

Jim 不停地點頭,直說原來還有這個辦法,還說只可惜他大概學不會我念的往生咒。

我莞爾地淺笑,心想他們該不會也常常故事做些亂七八早的事騙人類學家吧?

這種懷疑是有道理的,畢竟人類學家大部分時間都挺無聊,整天瞎纏著原住民,要看這個要看那個的,當地人總不好意思教他們空手而歸?

說不定有些無中生有的「傳統」習俗根本就是大夥串通好的,將人類學家耍得團團轉。可謂大規模、有系統、有組織的集體詐騙活動。

因此後來 Jim 一路上跟我聊起他們甘比亞人(或者說,部份甘比亞人)對付惡靈的種種方法,我也在肚子裡懷疑 Jim 是不是在虎濫。不過我明白只有我才會這麼無聊。

「有沒有除惡靈儀式可以參觀?」我隨口問。

「那要先打聽哪裡有人被惡靈纏身,那裡才會有除惡靈的儀式。」Jim 說。

「這樣啊,那甘比亞常常有人被惡靈纏身嗎?」我舉手。

「嗯,但要臨時碰上也不簡單。」Jim 笑笑。

「被惡靈纏上會怎麼樣?發燒?嘔吐?還是睡不著?」我問。

「嗯,大概的意思是這樣了。依照身體哪裡不舒服,巫師會判斷是哪一種惡靈纏身,然後會燒藥草跟唸咒語驅走惡靈,或是請其它好的精靈幫忙趕走惡靈,方法很多的。」Jim 說:「年紀越大的巫師,會用的方法就越多。」

「能不能自己發明趕走惡靈的方法?還是每一種方法都是老方法?」我看著窗外,竊笑。

「大部分都是老方法,不過有些有大智慧的巫師會發現新的藥草,如果有效,就會繼續被使用。」Jim 略有得色,說:「我們也是會進步的。」

我同意。

「那有沒有什麼儀式可以碰上的?比較方便點的?」我問:「我常常流鼻水,會不會也是惡靈纏身?如果是,能不能帶我去除惡靈?」

「臺灣來的惡靈我們恐怕驅不走,有點麻煩呢這件事。你們的病還是找你們自己的醫生比較有辦法,你們的惡靈聽不懂我們唸的咒語,怎麼會怕呢?」Jim 搖搖頭,深怕萬一甘比亞的巫師驅不走我的流鼻水病,他會覺得丟臉。

「那祈雨儀式呢?」我問。

許多人類學的教科書都會提到幾種重要的、非研究不可否則就拿不到補助經費的原始部落儀式,祈雨就是其中的大宗,或許還是最大宗。

「祈雨儀式?我可以帶你去,看一次三十盾。」Jim 很爽快,向我推薦東村的老者,據說那是一群類似「祈雨俱樂部」或「祈雨同好會」的智者團體。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可是雨季啊 Jim ! 祈雨儀式都是在乾季的時候搞的吧?」

我大笑。

「但是可以做給你看!」Jim 很誠懇。

我想販賣儀式給觀光客看,也是一種甘比亞風格的浪漫吧。

浪漫如我當然沒差。但如果裝熟魔人阿拓如果正坐在 Jim 的旁邊,他會怎麼做?

「走吧,那一定很好玩!」我笑著。

在非洲,答案永遠都是那麼簡單。

第七章 在雨季祈雨的神祕老頭

在雨季舉行祈雨儀式這檔事看似很不合理,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平常沒有好好練習,等到乾季再來祈雨,技巧不圓熟的話就不可能成功。

所以雨季祈雨合理。

又,乾季既然叫做乾季,沒有雨也很正常,祈雨也是多此一舉,例如你在冬天臨時起意要看熊,就別指望在林子裡找,因為林子裡的熊都挖洞躲起來冬眠了,真要看就要跑去馬戲團,看失眠的熊踩龍球。不在雨季祈雨根本錯過祈雨的

實質意義。

所以雨季祈雨合理。

再來,如果觀光客在乾季付錢要求看祈雨儀式,其下場肯定是等不到雨,

先不說觀光客難掩「幹!被騙了!」的失望與氣憤之情,舉行祈雨儀式的祭司也感臉上無光、民族自信心低落。

所以雨季祈雨再合理不過。

想通了以上三點,我抱著開朗的心情在一個大陰天與Jim來到某部落。

Jim兩三下就找到五個擅長在雨季祈雨的老人,看他們拚命推薦自己的模樣,甚至破口大罵對方所用的祈雨術不道地(當然是Jim翻譯給我聽的),我忍不住問了祈雨儀式的價碼。

「三十盾一場雨。」Jim說,又補充:「如果付五十盾,就可以見識大雨。」

我笑了,這幾天下午都馬是下大雨,哪天是下小雨了?

「這樣吧,他們五個人一起來,我付一百五十盾,我要看非常非常大的雨。」我說。

但Jim將我的話翻譯過去後,五個老人連忙搖手,表情凝重地說了好一些話。

Jim解釋,那些老人不願意為了一點錢製造大洪水危急全村,那可是災難。

此時我頗為內疚,雖然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加上一百五十盾實在是個小數目),但我的舉止完全是個自以為是的暴發戶,完全忽略那些祈雨老人的專業精神。

「好吧,那我付五十盾,由那個老人執行。」我指著一個看起來年歲最大的老人,他看起來很像櫻桃小丸子裡的爺爺「櫻桃友藏」,頗有一股痴傻又和藹的親切感。

其餘落選的老人只好失望走開,還邊走邊吐口水洩憤。

接下來,就是限制級的祈雨儀式。

說是限制級,是因為我們要宰動物祭精靈。

說明一下好了,甘比亞的宗教在人類學的劃分中屬泛靈論,各種自然現象都是由林林總總的精靈所控制,這些精靈並不是至高無上、不可抵抗的神祉,而是一種「有喜好的擬人化靈體」,挺人親近的,例如中國的樹神、石頭公、河伯,或是由動物變化而成的類人靈體,如白蛇傳裡的白素素、聊齋裡的狐仙。這些在甘比亞通通有!

泛靈論將許多人類週遭的事物都神話化,但人類學通常並不稱泛靈論為「宗教」的一種,而稱其為「巫術」。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原始部落的泛靈論信仰不夠資格被稱為宗教,只能淪落為怪裡怪氣的巫術?

不,不是的,是定義問題。

在「宗教」的定義裡對「神祉」的定位比較高,高到「人類無法通過任何方法或儀式,去改變神祉的意向」,例如路德教派的天選說 ,或大到整個基督文明、傳統佛教 。

也就是說,只要信仰體系中的「神」可以因為人類的「燒紙錢」、「拜拜」、「擲茭」等方法去瞭解這位「神」在想什麼、甚至去改變神的旨意以符合祭拜者的現實需要,那麼這位「神」其實很遜炮,其實是被祭拜者所操控的。

在這定義下,祈雨這種跟神訂立交換契約以達成目的的儀式,當然也是巫術的一種。

我想這種定義跟訂定人類學的總部是設在崇仰基督文明的西方國家有關吧,他們總是在吹捧自己時又不忘機歪一下別人。

課上完了,現在回到限制級的祈雨儀式。

我要被迫殺一頭小牛。

「不要吧?一定要我動手?」我呆住了,看著小牛頗有靈性的眼睛。

這小牛很瘦,幾乎是一頭長了角的野貓,全身都在顫抖,似乎已預見等一下的血腥命運。

就因為一個死觀光客的好奇心。

「是的,這動作必須由要求祈雨的人來進行,不過因為大雨是降在全村的土地上,所以祭品小牛最後是歸全村所有,不是你,所以並不能算是你殺了小牛。」 Jim解釋,似乎看出了我不想殺小牛的心態。

但小牛死掉,怎能說跟我沒關係呢?

「天啊,我收回祈雨的要求可不可以?錢我照給。」我歎口氣,完全無法動手。

「那我建議,舉行只要三十盾的小雨儀式就可以了,這樣就不用殺死小牛。」Jim說。

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嚮導。

「不早說,不過小雨儀式要殺什麼?」我鬆了口氣。

「殺油瘩。」Jim說,然後花了好些時間比手畫腳,試著跟我解釋什麼是油瘩。

「算了,就殺油瘩吧。」我聽不懂,但殺什麼油瘩的總比掛了小牛好吧?

雖然我已經後悔莫及,但此時已騎虎難下。

於是,老人慢吞吞從家裡捧出一隻小水桶,然後用小鏟子挖出一條長得像蝸牛加上海星的綜合體的怪東西,緩緩爬動,身上的觸角不斷擴張探視。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但我必須說,那不是嶸蝯,也不是基因突變的蝸牛。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呼,無論如何,我確定他不是哺乳類的動物後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人類在面對道德難題時總會出現一些看似正確的道德出口,以求解脫自己的罪惡感。

「怎麼殺?」我問。

「隨便。」Jim做出斬下去就對了的手勢。

我拿起刀子,準備剁下油瘩的腦袋時,突然很湊巧的,天空開始降下毛毛雨。

不亂蓋,真的就那麼湊巧,畢竟黑黑的雲已經積了那麼厚,就算大雨一口氣傾瀉而下也不奇怪。

這時我替祈雨老人甚至是Jim感到尷尬,畢竟在祈雨儀式開始前就開始下雨,這祈雨儀式要不要舉行就變得不上不下的。

但老人與Jim的臉上卻不見絲毫窘態,只是在等我下手。

「去吧!稻中桌球社!」我刀子剁下,還連剁了好幾刀。

我總覺得,減少掙扎絕對是好事,所以從第二刀開始我幾乎沒有猶豫,一刀比一刀更乾脆。儘管油瘩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會痛的東西,但被砍成了渣總不是值得回憶的事。

老人哼著調子平淡的歌曲,拿出幾個模樣古怪略帶色彩的小石子,依照某個看似深思熟慮過後的哲學,慢慢擺置在油瘩屍體附近,大約擺了十幾顆,然後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內,我跟jim就在大雨中跟老人跳來跳去,在大雨中繼續祈雨。

順時針跳,然後老人會彎下腰將石子移動,像是在做調整,然後每次調整完,就會從順時針變成逆時針,然後再調整、再順時針。反反覆覆的,完全不受已經正在下雨的事實影響。

「真是勇氣百倍、決心十足的民族。」

我暗暗佩服,猜想老者調整石子的排列或許是在控制大雨落下的時間長度,看他信心十足的樣子,蠻替他高興。

此時我想起人類學有趣的反骨名作「天真的人類學家」裡的一段爆笑經驗,該英國研究者在多瓦悠蘭跋山涉水,辛辛苦苦尋訪到當地最傳奇的祈雨老人後,老人慎重其事拿出祈雨儀式的最關鍵工具:「幾粒裡頭鑲有彩虹色彩的神祕石子」時,研究者竟訝異那些石子居然只是幾粒「透明彈珠」。該研究者臉上的斜線可想而知。

我確定我眼前的祈雨老人放在油瘩屍體旁的幾粒小石子不是彈珠,不由得感到欣慰,免得尷尬的情況發生。

許久後老者進到屋裡,拿出一把香料撒在油瘩屍體身上,點火。

令人驚異的,在大雨中油瘩屍體燒得很旺,一點都不受大雨影響。我想油瘩這種特殊的怪動物身上一定有很高很肥的油漬,加上特殊的香料,所以火勢反而越燒越旺。

油瘩體燃燒的氣味很臭,我忍不住皺起眉頭。

長得酷似小丸子爺爺的老人注意到我的表情,於是很人性地宣佈儀式結束。

我們進老人的屋子裡等待雨停,Jim拿出粗布讓我擦拭身體,老人則幽幽地坐在屋簷下抽煙草,也不搭理我們。

依照慣例,大雨至少還要下一個多小時,我跟Jim擦乾了身體,到屋簷下坐在老人旁邊,討了點煙草來抽。

我沒有猶豫,雖然我這輩子只有在國小時偷偷在巷子裡抽過一次煙,當時被嗆得不斷咳嗽,回家後喉嚨還發炎了。我對煙從沒抱持過好感。

「但這裡是甘比亞啊。」我高興地接過煙草。

大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