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永平帝的神情並不意外, 他搖著頭輕輕笑了起來, 「果然還是讓你發現了。」

他的口吻那麼平淡, 就想好在說楚承昭發現了他今天午飯吃的什麼菜色一樣。

「你這趟差事辦的很不錯。」永平帝看著他老懷寬慰地笑道, 「朕本以為你該查一段時間才能確定的, 沒想到不過一夜, 你胸中已有成算。」

楚承昭抿了抿脣。他怕宮中太醫也牽涉其中,所以特地沒讓他們查驗毒物,而是把趙頤甯從宮外帶了進來。

趙頤寧恰好認得那毒, 點出那毒是看著可怖,卻不會致人於死地。

再核對著宮人被拷打後的口供,他心中才有了**分把握。

不然若是換個不認得這種毒物的太醫, 或許就真的像永平帝所說,短時間內也不敢做此大逆不道的猜想——

誰會第一時間想到, 在禦杯上下毒行刺皇帝的,居然會是皇帝本人呢?

「皇祖父為何這般?」楚承昭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眉頭緊皺,下顎緊繃, 衣袖下的手握緊成拳, 指尖都掐進了肉裡。

永平帝還是笑, 「承昭來猜猜, 朕為何這般?」

楚承昭閉了閉眼, 艱難地道:「幾位皇叔日漸勢大,更在皇祖父想把我立為太孫之後越發團結,同盟之勢越發穩固。皇祖父這是要使一招反間計, 使他們互相猜疑,從中間就瓦解他們的信任。四位皇叔固然可怕,但若是他們互相爭鬥不休,孫兒再逐個擊破就不難了。再者,有人試圖謀害您的事一旦擴散開來,真凶一日未被捉拿,幾位皇叔就都是疑凶。他們自然也就斷了前路,與高位無緣……」

「你看,你不是都知道嗎?為何還要來問朕?」永平帝目光慈愛地看著他,「接下來要怎麼做,你不是也很清楚嗎?」

楚承昭說是。接下來自然是該無限放大這件事,把他那四個皇叔都拉進這趟渾水。

但同時,朝中甚至京城都會人心惶惶,京城的局勢別說他,就是永平帝也不能完全掌控。

這世間每一任帝王都是想要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沒有一任帝王會願意見到這種局面。

所以說這個局,永平帝親身試毒,得益者卻不會是他自己,而是隻有楚承昭。借著這股東風,他說不定就可以一舉把四個皇叔都拉下馬,順利登上太孫之位。

「您為了我,何至於此?」楚承昭咬緊了牙關,才忍住了聲音的顫抖。

永平帝做這種局,以身試險,更是放下了身段,放下了身為帝王的尊嚴,為的,不過是保他登上那儲君之位。

儘管楚承昭前一夜已經想到了,但當真正直面永平帝的時候,他的心裡還是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喉頭更是像被堵了一段棉花,再多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就在月前,他心裡還對永平帝有氣,覺得他不作為,覺得他放任幾位皇叔肆意打壓他。

可他也從來沒想過,永平帝會做這種局。

那毒藥毒性特殊,及時止血後服用一些祛毒的湯藥便沒有後患,但是他也問過趙頤寧,若是身體底子差一些,會不會就熬不過來了。

趙頤寧告訴他,是藥都三分毒,何況這種讓人五臟六腑流血不止的毒藥。

身子底子差一些的,一個不測,便會出現血虧。

宮中太醫醫術高超,血虧之症自然不會要人的命。但後遺症就很難說了,連她也不敢確保能安然無虞。

那毒藥幸好是被小太監服用的,小太監不過十二三歲,被止了血,服了藥,如今除了虛弱些,已經沒有旁的問題了。

若是沒有安安的搗亂,那毒藥本是永平帝自己服用的。那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都當爹的人了,可不許在朕面前哭鼻子。」

楚承昭這才發覺自己的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他用袖子隨意一擦,「讓皇祖父見笑了。」

永平帝哪裡會見笑,只會覺得心底暖融融的一片。他此番做局,並不是想要楚承昭的感謝,甚至原本的打算是連他一起隱瞞的,只是當日被安安破壞了他的計劃,後頭許多事便不好按著原計劃展開了。

但是他不求回報是一回事,若是楚承昭把他的一片苦心當做理所當然,他多少也會有些心寒。

幸好,這孩子不愧是隆讓的孩子,跟他父親一樣都是世間難得地好孩子。值得他這當祖父的為他鋪路。

「你瞧朕現在不是好好的?你家安安可真是個小福星,機緣巧合地把朕的酒杯給打翻了。朕都以為這次的安排都白費了,恰好還真有那麼嘴饞又大膽的小太監趕去舔龍案上的殘酒……」

聽到他提起安安,楚承昭的面色緩和了一些,「那小丫頭也是大膽,若不是您攔著,她怕是要比您還先一步嘗嘗那酒。」

「是啊。」永平帝無奈地笑道,「當時朕都快嚇壞了。真是個活潑又機靈的好丫頭,不過性子有些跳脫,將來再大一些,可真是不好管束了。」

說是這麼說,永平帝也是真的喜歡安安,不忍看她被磨滅了本來的性子,又接著道:「當然了,管束也不能太多,不然把那麼伶俐的丫頭管成個木疙瘩,可就不好了。」

話題扯到了孩子的身上,殿內的凝重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半晌之後,永平帝對他擺手道:「承昭去吧,按著你想的去做,拿回本屬你的東西。皇祖父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楚承昭跪下行禮,慢慢地退了出去。

永平帝定定地看著楚承昭頎長挺拔的背影,眼神幽遠,像在看他,又彷彿是在透過他看別人。

一直到楚承昭走後,寶慶公公進了殿內,永平帝還在對著門口的方向發怔。

「聖上,殿下已經離開了。」寶慶公公出身提醒。

永平帝閉了閉眼,這才回過神來。

寶慶公公面露不忍,道:「聖上別怪老奴僭越多嘴。你為了殿下做到這般已經是很足夠了。」

永平帝自哂一笑,「什麼就足夠了?朕欠那孩子太多了。」

他邊說,手裡邊摩挲著一枚極為通透的龍形玉佩。

那是他早些年經常系在腰間的玉佩,隆讓太子當年就很喜歡,幾次都想和他討要。

他卻覺得這東西違制,遲遲不肯給他。

直到隆讓太子去兩淮之前,他還在同永平帝道要是他這次差事辦得好,就讓永平帝把玉佩賜給他。

永平帝隨口應了,沒想到那次一別。

這塊玉佩就永遠沒有給出去。

兩個孩子周歲宴那天,永平帝本來是想把這塊玉佩作為抓週的東西的。只是毒酒提前被別人喝下了,兩個孩子的抓週也被耽擱了。

想到那個跟隆讓太子幼時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永平帝的目光越發堅定。

他道:「朕已經失去那孩子一回了,如今他託生回我們皇家,朕定不會再重蹈覆轍!」

寶慶公公也跟著歎息。

這麼多年了,他的主子到底還是在自責。

寶慶公公於心不忍地勸道:「當年的事,您也沒想過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如今時過境遷,聖上,您該放下了。」

「當年,當年……」永平帝苦笑連連,眼眶發紅,聲音低啞地道:「當年,若不是連朕都被那幾個逆子蠱惑,對隆讓起了疑心,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兩淮那龍潭虎穴呢?」

聽永平帝親口提起了當年的祕辛,寶慶公公立刻垂頭不語。

這麼些年來,永平帝一直沒放下隆讓太子的死,一方面是因為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兒子。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因為當年他也有過錯呢?

那時候的永平帝在還算年富力強的年紀立下隆讓為太子。

不過數年,朝中上下對隆讓太子交口稱讚。

尤其是隆讓太子夫婦參與過一次大範圍地賑災之後,甚至有升鬥小民只知太子,而不知皇帝。

那時候的永平帝開始慢慢老了,他開始害怕自己這最得意最鍾愛的兒子成長得太快,將他取而代之。甚至連隆讓太子討要這枚龍形玉佩,他都覺得太子意有所指,遲遲不肯應下。

所以他眼睜睜地看著其他皇子對隆讓不服,放任他們與隆讓為敵。

幾個皇子的野心被縱容地越來越大,最終便是連永平帝也控制不住他們了,讓他們找到了機會害死了隆讓太子。

那時候的永平帝才追悔莫及,卻也於事無補。

甚至因為他放權過大,連想為隆讓太子報仇都施展不開,值得蟄伏了十數年,等那幾個皇子放鬆了警惕,才將兩淮的涉案官員一網打盡。

如今他真的老了,力有不逮,想退位了,想把皇位傳給隆讓的孩子卻被處處被掣肘,只能用那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來為親孫子鋪路。

永平帝目光哀慟地看著玉佩,用喃喃耳語一般的聲音道:「隆讓,懷遠那孩子真的是你的轉世嗎?你真的不恨父皇,還肯回來嗎?」說著他脣邊又泛起一點笑,「不管是不是都沒關係,等你的兒子坐穩儲君之位,父皇就去地下找你,屆時總是有辦法知道的。」

寶慶公公死死地低著頭——吧嗒,一顆淚珠滴在了他的黑靴上,立刻洇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