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46
師父將野雞蛋打破,濃濃的蛋黃流進溫涼的火鍋裡。
我捧起了火鍋,交給師父:「我累壞了,衝破藍金封的穴道,幾乎耗
盡我所有的內力。」
師父接過了火鍋,雙手,卻隱隱顫抖著。
「師父,你受了傷?」我驚問。
師父昨日、今日連戰兩個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傷?
師父輕輕咳了兩聲,說:「昨天的傷不礙事,剛剛卻被藍金在胸口印
了一掌,差點把老命給丟了。」
我跟阿義對望一眼,紛紛伸出手按在師父的背上,用內力為師父療傷。
師父並沒有推卻我倆的好意,但,師父仍是滿心疑竇,說:「不過,
師父很疑惑,為什麼藍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義閉上眼睛,說:「昨天那個沒有眼睛的殺手,不會是今天這個殺
手吧?」
師父點點頭,說:「的確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沒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沒有眼珠子的超級殺手更是稀少。
而我們,卻連著兩天遇到這麼兩個。
師父沈吟了一下,說:「昨天的殺手很厲害,但差了今天的殺手一截,
但說實在話,今天的殺手是不是真正的藍金,師父困惑得厲害。」
藍金將自己的眼窩掏空,難道就是為了不讓師父認出他來?
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藍金應當是個絕頂自負的人,為何需要毀容隱藏自己的特徵?
又,第一個失去眼珠子的殺手,若不是藍金,又是誰?
藍金訓練出的爪牙?
藍金訓練出的徒弟?
「不會的,藍金一向獨來獨往,沒心思將武功傳給別人。」師父這樣
說。
師父感到困惑難解,我跟阿義在當時卻只是稱幸。
當晚的火鍋,冒出一連串的大問號。
所幸,第三天,並沒有第三個無眼人出現。
經過我跟阿義的嚴正抗議,師父終於答應將輕功的練習改在深夜。
我跟阿義只想鍛鍊高深武功,可不想連羞恥心也一起鍛鍊。
不,這根本不是鍛鍊羞恥心,而是抹殺羞恥心!
於是,夜深人靜時,我跟阿義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樣,在市區的電線桿
上面呆滯地跳躍、在八卦山的樹海上飛馳。
當然,我跟阿義真的躍上高聳的大佛頭頂,就在一個掛滿星星的夜晚。
雖然基於武學奧祕不宜廣宣的立場,我無法透露我跟阿義如何飛上大
佛頭頂的,但,我可以告訴你,站在大佛頭頂看星星的感覺,真的很不錯。
過了一段時間,我跟阿義的輕功頗有小成後,師父就在我倆的腿上綁
上鉛塊,要我們不用膝蓋的彎曲力量,就在電線桿間跳來跳去。簡單來說,
就是膝蓋不能彎曲,像殭屍一樣地跳。
「為什麼不能彎膝蓋?這樣根本不能跳!」阿義抗議著。
「用內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堅實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師父很
有堅持。
「重點是,這樣可以練到什麼武功?」我感到這是沒有意義的練習。
「把腿力練到更高的層次,也可以練出內力的火候。」師父說完,便
將我們丟到電線桿上。
不用膝蓋跳躍,真是見鬼了。
我跟阿義花了四個晚上都沒有成功,只是不斷地從電線桿上摔下,還
驚動了巡邏的警車圍捕。
這個失敗的練習,讓我們師徒三人的關係降到冰點,連黃昏所做的「排
蛇毒練氣」、「在房間創劍」的定量練功,常常都是一語不發的。
直到好幾個晚上以後,我跟阿義以殭屍跳,成功地連續跳出「十」根
電線桿的成績後,師徒三人才在瘋狂的淚水與擁抱中盡釋前嫌。
學武功真好!
多年以後,無數個深夜裡,我背著巨大的水泥塊,在八卦山脈揮汗練
「殭屍跳」時,竟在無意間創造了一個恐怖的民間傳奇:有一批殭屍從中
國大陸上岸,在臺灣的山裡出沒!
我在八卦山脈跳,彰化就出現山中殭屍傳奇。
我在嘉義阿里山跳,嘉義就出現荒野殭屍傳奇。
多年以後,無數個深夜裡,我背著巨大的水泥塊,在八卦山脈揮汗練
「殭屍跳」時,竟在無意間創造了一個恐怖的民間傳奇:有一批殭屍從中
國大陸上岸,在臺灣的山裡出沒!
我在八卦山脈跳,彰化就出現山中殭屍傳奇。
我在嘉義阿里山跳,嘉義就出現荒野殭屍傳奇。
我在花東縱谷跳,花東就出現殭屍已經從西部跳到東部的恐怖謠言。
這已是三、四年以後的事情了。
功夫47
我必須將時間的軸線拉長,儘管練武的時光諸多歡樂、諸多汗水。
在未來的兩年中,白天師父去行俠仗義,黃昏我跟阿義放學後,不是創劍、就是練掌,乙晶若是沒有補習,就會跟我們一起聽師父說些武林軼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義戴起口罩,便開始在城市中飛簷走壁,或在電線桿上練殭屍跳。
每到假日,師父就帶著我們到海邊踏青。
應該說,師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義則在海底拾荒。一邊拾荒,一邊在怒濤中練掌練劍。
其實這也蠻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無比,有一次我跟阿義還碰上
一頭超級深海大烏賊,我一時興起,便用麻將尺跟牠鬥了起來,想將牠拖
上岸吃掉,無奈卻被噴得一臉漆黑,差點瞎了眼睛。
但阿義卻被牠八爪死纏住,硬拉進海溝裡,我只好瞎著眼跟牠來場聽
潮辨位,在海溝中砍斷牠的兩條觸手後,便抱著死了一半的阿義上岸。阿
義的手中還緊抓著那兩條被我砍斷的烏賊腳,於是四個人便開心地坐在沙
灘上,用內力將兩隻大烏賊腳煮了吃掉。
在漫長的暑假中,別的學生都在玩救國團的白痴露營,而我們功夫四
人組,卻組成一支叢林特訓隊,深入毒蛇猛獸的陣營練功。白痴救國團在
跳「第一支舞」時,我跟阿義則在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一同「崩」出難
忘的回憶。
另,為什麼我說是「功夫四人組」?因為,師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個
女弟子,開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過乙晶訓練的份量很少,我瞧這並不是師父有什麼陳腐的重男輕女
觀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這類沒品的事來。
在叢林裡,我跟阿義施展飛鴻冥冥的輕功,追殺每天的餐點,乙晶則
跟在師父旁邊學導引內力。其實叢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無數的毒蛇、種
種毒物,但我跟阿義早已習以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傘節咬到了,我
也只須花兩分鐘就可以將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叢林沒有海底那麼可怕,我所遇過最強的猛獸,也不過
是臺灣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時看到兩隻臺灣黑熊,那兩隻黑熊親暱
地偎在一起,捧著我抱著乙晶練輕功時,不小心踢倒的蜂窩(註:蜂窩是
種練輕功時,很容易踢到的危險物品)。
這對黑熊情侶對從天而降的佳餚卻之不恭,愉快地捧著甜美的蜂窩一
同分享;乙晶跟我都為他們感到幸福,我們兩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
兩隻大黑熊吃情侶大餐。
就這樣,因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關係,所以我同乙晶自叢林裡逛久了,
便自然這兩頭黑熊當了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雖然我跟他們兩個叢林之
王,結結實實打了兩次狠架。
乙晶說:「雖然他們不是寵物,但是也該有個名字吧,我瞧他們一隻
比較大,一隻比較小,就叫他們大大、小小吧!」
的確,為黑熊命名並非將他們視作「寵物」,因為大大跟小小也為我
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則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個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們身旁抱在一塊打啵兒,那情境實在
撩人,於是,我便摟著拿著荷葉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獻出我的初吻。
國二升國三的暑假,我摟著滿臉飛紅的乙晶,在大雨裡。
那個吻,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告別了大大跟小小,告別了滿山的毒蛇,我們功夫四人組渡過一個歡
樂與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國三課業無奈地報到。
此時,毒蛇的「量」已經不適合當作我跟阿義的內力指標,而改為跟
師父對掌的次數。阿義能夠跟師父對掌十一掌不倒,我則能夠撐到六十二
掌。
但劍法的進步就無從評判了。因為我們都擋不了師父驚天霹靂的一
擊。
而師父對我們都感到滿意,他說:「過幾天,師父帶你們涉足真正的
江湖,擊殺貪官惡霸!」
我擔心的一天,終於來臨。
天黑了,一群穿著黑色西裝、嚼著檳榔的平頭男,從理容院中魚貫走出。
走在這些人中間的,是個油光滿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還摟著
一個低著頭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紅紅腫腫的。
「就是他。」師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義則分別戴上「原子小金剛」跟「剛彈勇士」的塑膠面具。
躲不過的正義裁決。
躲不過的內心煎熬。
躲不過的,害怕。
功夫48
學功夫,為的是正義。
等的,就是這一刻。
但,到了這一刻,我卻不禁要問:什麼是正義?
師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著下手的機會。
為首的大胖子,肥手黏在少女的臀上,抓著。
大胖子的四周,大約有八個刺龍紋虎的壯漢。看起來不堪一擊。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兩個壯漢,腰上卻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
槍,這點倒是相當棘手。
「師父,真要殺了那頭死肥豬?」面具下的阿義,跟我一樣迷惑。
「這要瞧你們自己。」師父說。
師父的答案包含了無止盡的推卸責任。
「師父,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的聲音在發抖。
殺人,不管為了什麼理由殺人,對一個國三生來說,都是太沈重
了。
為了正義也好,為了復仇也好,殺人,就是殺人。
師父不再說話,因為師父的話在一個小時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一個小時前,大破洞。
「我們凌霄派這次的任務,是要殺一個叫黃士峰的地方惡霸,他
平常仗著幾個臭錢跟竹聯派的惡徒為伍,欺壓良善、作惡無端,糟蹋
姑娘更是時有所聞,師父已經盯他一段時間了。」師父簡單說完。
簡單說完,一個人應該被殺的理由。
「殺一個壞人,就這樣就這樣簡單?」我腦子一片空白。
其實,我壓根不想殺人。
就連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殺了他。
但要是跟師父開口說「我不想殺人」,豈不白費了師父傳承武術
的苦心?
「要是你們不想殺人,也由得你們。」師父淡淡地說,似乎看穿
了我的心事。
「為什麼?師兄怕殺人,我可半點不怕。」阿義堅定說道。雖然,
一個小時後的他,完全判若兩人。
師父揪然不悅,說:「殺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
怕的卻是賊人死性不改、變本加厲。」
師父看著地上的口罩與面具,又說:「學武功,不為修身、不為
養性,更不是為了參透生死道理。學武功,求的是很實際的東西,那
就是正義!社會沈淪,奸邪當道,需要能負擔得起正義的俠客出現,
這個俠客必須明是非、斷善惡,更需要有執行正義的勇氣,這就是正
義的擔當。」
師父突然迴身出手,手指插進水泥牆上。
「有時候,正義需要有取走別人的性命的覺悟,需要有擁抱無窮
罪惡感的強大勇氣!只因為,正義不是獨善其身的!」師父的眼神綻
露光芒。奇異的光芒。
這幾句話,天崩地裂般衝破我的心防。
沒錯。正義不該是獨善其身的。
只要誅所當誅,殺人的罪孽,不該迴避。
這是大俠的宿命。
「不過,師父,殺人不就犯法了?雖然那些壞人是很該殺啦!」
阿義突然冒出一句。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社會律法,保護的是誰?」
這個社會奸商巨賈當道,於是我說:「保護有錢人也許,
也保護壞人。」
師父苦笑,說:「或許你說得沒錯,但律法真正執行的話,它保
護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說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來
對抗強霸者的公力!」
我腦子有點混亂。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會弱小,那大俠為何
要觸犯律法殺人呢?
師父接著說:「但,我們不是弱者。」
阿義的眼睛一亮,說:「所以,強者不需要法律!」
師父摸著阿義的頭,說:「不錯,律法是為弱者制定的,它為弱
小良善者出頭,為他們爭一口氣,這樣很好!但,強者不需要法律,
強者可以自己對抗邪魔歪道。」
好一個「強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舊問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話:「這樣這樣沒有關係
嗎?」
師父一愣,說:「這就是我教你們輕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師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關係。不被抓到,當然就沒關係。」
阿義咧開嘴,笑說:「師父放心,飛簷走壁逃命的功夫,我們師
兄弟已經滾瓜爛熟啦!」
師父拿起口罩,端詳了一會兒,說:「最好如此。逃不過,被捕
快抓走也罷了,要是被賊子的子彈追上,就得留下一條命。」
留下一條命這個代價,不管對誰來說,都太高了。
功夫49
而,一個小時後的我,站在黑巷中,卻無法逃出正義沉重的壓力。
阿義也不能。因為阿義的殺氣混亂且牽強。
師父當然察覺得到我們兩人不安的心情,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
對師父來說,大俠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此刻的師父,並不是要求
兩個國中生殺人,在他的眼中,戴著面具的,是兩個將要展現大俠氣
魄的初生之犢。
車子旁,一個戴著墨鏡的平頭男為大胖子打開車門。
「就是現在!」師父低聲說道,殺氣一現。
不管這麼多了!
我跟阿義一擊掌,便從巷子中衝出,兩人縱身長躍,跳上大胖子
身旁的黑頭車!
砰!車頂發出劇烈的撞擊聲,幾個壯漢來還不及反應,我跟阿義
已經出手!
目標:兩個身懷手槍的棘手傢伙!
一個滿臉鬍渣的瘦子看著自己貼著地面飛了起來,然後撞到商家
的鐵捲門。他根本沒有掏槍的機會。
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則把剛剛吃進肚子裡的雜七雜八,全吐
了出來,他腰上的手槍,則被我甩向路邊的郵筒。
「幹!」
「靠麼!」
「衝三小!」
「吼伊細!」
其他人一邊咒罵,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們眼中的狠戾,
卻遠遠超過刀身上的暗紅血腥。
四把尖銳的壽司刀同時刺了過來!
卻也同時飛上天空!
乙晶劍法!閃電般的出手!
四個惡漢瞪大著眼睛,慢慢地軟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是阿義神出鬼沒的怪劍。
「你們想怎樣?是哪個堂口的?」大胖子緊緊抓著顫抖的少女,
大聲問道。大胖子的前面,還有兩個握緊拳頭的保鑣。
「嗯我想一下」我腦中混亂,竟然結結巴巴。
「我們要你的命!」阿義衝口說出。
大胖子的眉頭皺都不皺一下,彷彿對阿義的答案不感興趣。
「你們要多少錢?」大胖子從懷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靜地說
:「你們的身手不錯,考不考慮跟著我?我出比別人多三倍的錢。」
性命受脅,卻想還拿錢砸死人,果然是個土豪劣紳。
我擔心巡邏的警車馬上就會趕到,於是大跨步上前,雙手輕輕
一推,兩個小山一般的保鑣彈珠般射向理容院門口。
這時,大胖子的臉色終於蒼白。
阿義拿著麻將尺,指著大胖子的鼻子,說:「下輩子,記得當
個好人。」說完,阿義舉起麻將尺,眼看就要將大胖子劈死。
但阿義的麻將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軟的大胖子,嚇呆的少女,我,阿義自己,全都瞪著
這把即將奪人性命的麻將尺。
但麻將尺自己,卻一直在猶豫著什麼。
「師兄,你來吧。」阿義居然這樣說。
我手中的高音笛,卻也在發抖著。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我完全沒有取人
性命的準備。
突然,一種厭惡自己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厲聲喊道:「你幹嘛要當壞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車尾,行李
蓋碎出一個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時噴裂。
大胖子愣住了,他的褲子突然濕了。
「對對---對不起」大胖子口齒不清地說。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子會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
車尾,車尾燈嘩啦一聲爆開。
大胖子眼淚流了下來,說道:「請給我一次一次機會!我會
重新做人的!」
我壓抑不住心中的矛盾與恐懼,手中的高音笛劃破空氣,嗚嗚
作響。
「你會改嗎!!!!」我斥聲大吼。
「喂?你在幹嘛?」阿義用手指輕輕刺我了我一下。
「你會改嗎!!!!」我歇斯底理大叫,看著大胖子雙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頭用力撞向路磚,拼命磕頭,嘴裡哭喊著:「我
一定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燈,高音笛飛碎四射,我的怒氣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著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個人,一個壞人,在這樣性命交關的時刻,承諾與誓言對他的
意義是什麼?
是求饒的同義詞?
是權宜之計?
還是根本謊話連篇?
難道,竟會是真心誠意的頓悟?
其實,都不是的。
雖然我當時年紀尚輕,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諾在這種時刻,跟昆蟲式的 刺激/反應 沒有兩樣。
承諾變成一串意義不明的符號,是毫無意義的。
我並不天真。
但,有時候我願意天真。
也許,我並沒有選擇,不是嗎?
我既然聽到他的答案,聽到他的承諾,我就失去了正義的立場,
如果我執意結束他惡貫滿盈的一生,我往後的日子就會沉溺在不斷
懷疑自己現在抉擇的正當性。
如果殺了他,他將永遠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人人都需要這個機會。
「你打算?」阿義囁嚅地說。
「饒了他。」我靜靜說道,看著狗一樣乞憐的大胖子。
也許,這種無法前進的處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許,我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原宥他了。
我的軟弱,似乎不能肩負起大俠悲痛的命運。
「也好。你記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們還會來殺你!」阿義也鬆
了一口氣。
「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我說,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
我跟阿義對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觀看一切的師父,兩人
拔身而起,躍上路燈飛踏離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
以及一個磕頭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頭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記住當下無意識的承諾。
功夫50
我跟阿義站在大佛頭頂。與師父事先約好的會合點。
「你為什麼放他走?」阿義坐在我身邊,嘆氣。
「你下得了手?」我沒好氣說。
「要是你不放過他,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我就下得了手。」
阿義果斷地說。
「就是因為你需要考慮,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說。
阿義本想開口,卻又把話吞了進去。
「你說說,師父會不會生氣?」我忍不住問。
阿義抓著腦袋,大概也在煩惱這個問題。
「不會!」
師父像隻敏捷的黃雀,輕輕跳上我倆旁。
我簡直不敢直視師父的眼睛。
「師父說過,你們有你們自己的正義觀,師父決不勉強你們。」
師父席地而坐。
阿義又嘆了口氣,說:「殺人比想像中難。」
師父笑道:「你錯了,殺人一點都不難,難的是:你如何判斷一
個人當不當殺?」
也對。難就難在這裡。
決定一個人該不該殺,是該由人來決定?還是該由神來決定?
人類找不到神來審判,只好搬出法律,讓法律來決定人的生死。
但師父顯然把法律踢到一邊,發展出一套「正義超越法律」的論
調。
我看著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說:「師父,雖然你以前說過,警察
跟壞人總是一夥的,但是這個世界好警察還是很多的,為什麼不把壞
人抓去警局,讓法律公斷一個人該不該殺?」
「如果這是你的決斷,師父也不能說不。」師父笑了。
師父的笑,有點譏嘲,卻也有些同情。
「師父,你殺人時,難道都沒有一點愧疚?」我問。我是有些生
氣的。
「師父,你殺人時,難道都不會考慮再三?」阿義也問。
師父大笑說:「師父殺人殺得坦坦蕩蕩,絲毫愧疚也無,若說考
慮,師父的確是再三思量後才動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論,說:「師父,可是被你殺的人,怎麼說也是別
人的老公、別人的爸爸啊!」
師父冷然說:「這就是正義所需要的勇氣。」
我開始對師父的答案不滿,又說:「那你把人給殺了,那不就是
把他改過遷善的機會給剝奪了!」
師父點點頭,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師父會估量那些
混蛋改過的誠意。」
阿義冒出一句:「怎麼估量?難道真的天天盯著他?」
師父聳聳肩,說:「情節稍微輕的,多觀察幾個月也未嘗不可,
畢竟是條人命。」
阿義又問:「那超級大壞蛋呢?他想改過自新怎辦?」
師父自信地笑了笑,說:「當場就殺了他。」
我動了火,說:「為什麼不把他關起來?關在監獄啊!關個十幾
二十年的,總可以關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師父說得一樣,人命就是
人命啊!」
師父搖搖頭,說:「真正的大壞蛋,是無藥可醫的。早早送他回
老家,對大家都好。」
我認為師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來的古代人類。
我大聲問:「你怎麼知道!那我問你,剛剛我們放過的大胖子,
是情節輕的,還是情節重的?!」
師父拉下臉來,鄭重地說:「出手的要是我,半點不猶疑,立刻
摘下他的腦袋。」
我也拉下臉,說:「為什麼不多觀察他兩天?到時再殺不遲!」
師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腦心,斥聲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
什麼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間,他所傷害的每一個人你都有責任!
到時候再去結果他,不嫌太晚麼!」
師父動了怒,我卻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過,你就
是錯殺一個好人!」
師父紅著臉,大叫:「我管他以後改不改!我殺他的時候,他是
個該殺的壞蛋就夠了!」
我粗著嗓子叫道:「你殺了一個可能改過的壞人!」
師父的聲音更大,喊道:「他沒可能改過!我殺了他,他還改什
麼!」
我生氣道:「那是因為你不讓他改!」
師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會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師父長嘯:「你姑息養奸!」
阿義緊張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師父瞪著彼此,中間夾著個窘迫的阿義。
「你們兩個都對,也都不對,所以先先不要吵!」阿義
臉上寫滿尷尬。
「我哪裡不對了!」師父瞪著阿義。
我跟師父瞪著彼此,中間夾著個窘迫的阿義。
「你們兩個都對,也都不對,所以先先不要吵!」阿義
臉上寫滿尷尬。
「我哪裡不對了!」師父瞪著阿義。
阿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流氓脾性馬上就要發作。
我看著師父,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師父晚安。」
師父一愣,看著我一躍而下,沒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