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51
「我贊成你說的。」
乙晶果然是認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殺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
子。
「一想到我的兩個好朋友會變成殺人犯,我也覺得怪怪的。」阿
綸一邊扒飯。
阿義苦了張臉,說:「本來我是不介意殺人的,但是昨天聽他們
兩個人吵成那樣子,我也不大想殺人了。」
我點點頭,說:「我們乾脆都不要殺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
蛋就好了!長期下來的影響一定也很大。」
乙晶說:「雖然如此,但你還是要向師父道歉,師父他很老了,
很可憐。」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臉。
乙晶看著我,慢慢地說:「師父辛辛苦苦教我們武功,多讓他一
些也是應該的。」
我點點頭。的確。
當天晚上,師父卻沒有出現在大破洞裡。
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吧。
我跟阿義在房裡練了三、四個小時的劍法跟掌法後,仍不見師父
蹤影。
「出去找師父,順便吃點宵夜吧。」我提議。
「嗯,吃什麼?」阿義打著哈欠。
「應該要問:怎麼找到師父吧?」我說。
我跟阿義走在縣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尋找每個師父曾經跟我們
一起吃過的攤子。
這種尋找師父的方式是不太誠懇的,畢竟師父出現在這裡的機會
奇小,不如說是來填肚子的。
這時,阿義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義的眼神路線看過去,三個彪形大漢擠在小攤子上。
那三個彪形大漢中,其中一個瘦子,便是被阿義一掌震飛的倒楣
鬼,三人粗口談論著昨晚發生的怪事。於是,我跟阿義也坐了下來,
點了兩盤大麻醬麵跟兩碗豬腸湯。
「峰哥一定嚇壞了吧,才會放你大假。」一個壯漢說。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輪班了,因為人太多,大夥輪得比較
慢,我才能溜出來。」那瘦子說道。
另一個壯漢笑道:「幹他媽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掛的白目
去嚇唬他,他們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幾十個人都拿了噴子,不管那兩個白目
多會打架,兩三下就給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壓低聲音道:「昨晚那個女的才可憐,她看到峰哥出糗,
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屍體隨便拿個垃圾袋裝一裝,就丟到河
裡去。」
我跟阿義練有極佳的聽力,是以瘦子的耳語也聽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幾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斷。
一個壯漢嘆道:「這樣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
午那個應召女一樣,碰到峰哥發彪,真是倒楣。」
三個人付了帳,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義卻一口麵都沒吃。
「你?」我。
「嗯。」阿義。
我將錢放在桌上,遠遠跟在三人後面。
阿義看見路邊有人在賣面具,立刻買了兩個,至於是誰誰誰的面
具,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昨晚那大胖子不斷磕頭的畫面。
就這樣,瘦子跟兩名壯漢揮手道別後,騎上野狼機車,就往大埔
方向騎去。
我跟阿義跳上電線桿,發足猛追。
我知道阿義的心情。
因為我也一樣悔恨。
師父說得半點不錯,大混蛋終究無藥可醫。
那是棟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當大,卻擋不住女人的哀求聲。
我跟阿義站在大房子背後山坡的大樹後。
從房子裡透露出的殺氣來看,至少有二十幾個人。
也就是說,屋子裡至少有二十幾把致命的手槍。
「幾個人?」阿義問。
「二十幾個,其中有八、九個集中在三樓中間,大胖子應該就在
那裡。」我說。
「怎麼辦?」阿義說,折下兩管堅硬的樹枝。
「一定要比子彈還快。」我的心志已決。
「比子彈要快。」阿義將一根樹枝遞給了我。
「比子彈要快。」我伸出手。
擊掌!
兩張面具從山坡上竄下,鬼一般地躍上大房子頂樓的水塔。
「有!」一個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後不能說話了。
樓下開始聲聲響響,殺氣鬥盛。
「如果」阿義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沒有如果。」我看著阿義。
「沒有如果。」阿義的眼神突然充滿信心。
「沒有。」我說。
不多說,兩人翻身下樓!
功夫52
「師父,要怎樣才能贏得過槍?」我。
「比快。」師父。
「比快?」我。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師父。
「但我跟阿義還不會無形劍氣啊!」我。
「那就以形補快。」師父。
「以形補快?」我。
兩張面具翻下樓,踩上四樓的邊緣護欄,散開!
「他們........」一個來不及將槍上膛的漢子,喉間噴出鮮血,
手槍墜地。
「啊~~~~~」另一個漢子摀住雙眼大叫,手槍擊發的子彈轟
在地上。
立刻,三個漢子匆匆忙忙從三個房間裡衝出,手中都拿著槍。
「上!」我說。
我跟阿義再度翻身上屋頂水塔,聽見子彈的呼嘯聲在四樓迴盪
著。
底下的第四樓已經亂成一團,充斥著流氓的叫罵聲、失去雙眼的
哭喊聲。
剛剛他們人多槍多,即使我跟阿義一擊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離
太遠,沒有把握在瞬間成功縮短攻擊距離,故我跟阿義當機立斷,馬
上翻回屋頂的水塔旁。
我跟阿義心中雪亮:我們只能以近接觸戰的方式對敵,與流氓間
的距離一長,我倆死在槍火下的機會就大多了。
必須迂迴殲滅才有勝算,一次一兩個恰恰好。
於是,我跟阿義打算在各樓層間快速飛縱,一擊得手就跳到另一
個樓層。
而這棟郊外別墅,加上我們所在的頂樓,總共有五層。
「他們人呢?」阿義咬著牙。
「等等。」我閉上眼睛,觀察大樓中的殺氣變化。
「快!」阿義緊張地說。
「有四個從三樓跑到四樓,剛剛那三個正慢慢接近這裡。」我輕
聲說著,看著水塔旁邊的鐵門;我將面具翻在頭上,嘴中咬著沾上鮮
血的樹劍。
「要再下四樓?還是直接衝到三樓?」阿義急切問道。
「不,先掩護我。」我咬著樹劍,含糊地說。
汗水溼透我跟阿義單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滿致命的危機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劇烈的脈動震撼著靈魂。
第一次,要殺人。
或被殺。
我跟阿義站在鐵門邊,兩人的殺氣全開。
「砰!砰!砰!砰!砰!」子彈轟然穿透鐵門,接著,三個漢子
踢開鐵門,左右竄出。
或者應該說,他們本想從左右竄出。
「崩!」我雙掌紛飛,三個漢子猛然衝回樓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們死定了。
性命交關的時刻,我無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擊的剛猛無儔。
「現在呢?」阿義問道,努力調整情緒。
「四樓有四個殺氣,三樓有五個殺氣,二樓有三個,一樓好像還
有五個。」我的感應力隨著逐漸高昂的殺氣,變得異常敏銳。
「我們要去幾樓?要不要直接衝到大胖子窩的三樓?」阿義問。
「我想一下,總之要跳來跳去。」我說。
「不用想了,到三樓幹掉一、二個,再到四樓幹掉一兩個,再回
到三樓幹掉一兩個,再直接回到這裡!」阿義說,面具下的眼神逐漸
冷靜。
「三、四、三、五嗎?」我說。
「這樣的跳法應該會令他們意想不到。」阿義篤定地說。
對!三樓的槍手不會料到我們能越過四樓擊殺他們,四樓的槍手
在錯愕之後,也料想不到我們還會從三樓回殺他們,而三樓的槍手還
沒回神,又會被我們再突擊一次,之後四樓的槍手準備好開火了,我
們卻只是回到頂樓!
在催命壓迫的時刻,這樣的計畫已算個好計畫了,若能在幾個起
落間逐步殲滅大部分的槍手,剩下的就好辦了(事實上,也不好辦)。
「就這樣!」我說,將面具戴好,緊握樹劍。
兩個初步江湖的大俠翻身下縱,踩著四樓的欄杆,瞬間踏上四樓,
又立即翻下三樓。
「靠!」守在四樓的四個槍手,只看到兩個黑影急竄而下,竟來
不及開槍。
但三樓的槍手就沒這麼幸運,他們沒有機會張口大罵。
我踏著欄杆撲下,矮身急衝,樹劍驚快刺入一個槍手的飛龍穴,
子彈從我背上轟然而過,還來不及將樹劍拔出,我便迴身滑地,手刀
劈向朝我開槍槍手的鼠蹊,他一聲慘叫後,另一個槍手在阿義掌下飛
出欄杆,直摔墜樓。
三完!
換四!
但命運絕非計畫!豈能如此預測!
我跟阿義已無可能翻身上四樓,因為剩下的兩名槍手,手中已同
時噴出兩道奪命火焰!
千鈞一刻!
阿義的奇形怪劍配合他的離奇步伐,竟在槍手開槍之際滾在地
上,一劍往上一翻,插進槍手的下顎。
另一道奪命火焰,則鑽進被我劈擊鼠蹊的槍手身體,我臉上一熱,
鮮血稀哩呼嚕淋在我臉上,我嚇得發狂,一掌將垂軟的屍體轟向槍手,
那槍手趕緊往旁邊滾開,卻隨即斷了咽喉阿義的詭劍。
三樓,竟然只剩塗滿鮮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
具掛屍。
意料不到的,不是槍手。
意料不到的,是經歷生死瞬間的我們。
這不是太過順利,而是我們用性命賭來的!
當然,我們的目標才正要開始。躲在房間裡的邪惡胖子。
拔出劍,推開大廳的鐵門!
功夫53
作惡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樓大廳的門後,劇烈地發抖著。
我可以感覺得到,那震耳欲聾的齒顫聲。
還有細碎輕聲的,一串又一串的佛號。
惡人唸佛號有什麼用?
乞討著,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憫。
考驗著,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薩低眉。
金剛怒目!
我跟阿義閃身進入大廳,輕輕鎖起大門。
「有沒有槍?」阿義脣語,看著大胖子藏身的房間。
我點點頭,雖然大胖子的殺氣幾乎等於零。
我本想直接踹開門,但,我卻有種異樣的直覺。
阿義疑惑地看著我,正要開口,我卻直接抓著門把,輕輕一轉,
門就開了。
阿義也有些驚訝,跟著我小心翼翼地貼在牆後,看著屋內的情況。
牆上掛著一堆電視畫面,我瞧,是裝在各樓層走廊的監視器顯像。
但屋內並沒有人。
或者說,沒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屍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個黑點,大量血漬從腦後暈
開,漿滿半張床。
血漿的腥味很鮮。
鮮得令我想吐。
而阿義則真的吐了。
阿義一邊作嘔,一邊瞪大眼睛,詢問著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間內靠牆的櫃子裡。
那大胖子從監視器中,知道我們已經殲滅了三樓的眾槍手,竟立
刻殺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蹤的女人,假裝自己並未在房裡。
所以,大胖子並未鎖門,想以虛掩實,騙過我跟阿義。
但他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正義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犧牲者,只有更令我內疚自責,令我怨恨自己的偽
善。
要不是我廉價的寬恕,今晚,這個無辜的女人,說不定正窩在家
中棉被裡,嘻嘻哈哈地看連續劇。
原來,我沒有取人性命的覺悟,沒有承擔罪惡的勇氣,其後果,
就是成為這胖子邪惡的幫凶。
我緊握拳頭,憤怒地走向櫃子。
櫃子瑟簌著,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隱藏不住醜陋的醜陋。
不為了贖罪。
不為了復仇。
是為了正義。
「崩!」
櫃子陷入牆壁裡,就像揉爛的紙盒一樣。
被正義的力量,揉爛、擠爛、碾爛、轟爛。
櫃子並沒有發出慘叫。
因為櫃子不是人,裡面裝的,也不是人。
櫃子裡裝的,生前是個壞人,現在,則是團模糊的東西。
還有我的廉價的寬恕。
「總算。」阿義。
「總算。」我。
「砰!砰!」從外傳來的槍聲。
大廳外的門鎖突然被子彈從外面射爛,我跟阿義愣了一下。
兩個持槍的殺手踢開大廳鐵門,我跟阿義急忙將房門關上,而房
間的木門卻立刻被連珠炮似的子彈撼穿,木屑夾雜著星星火煙瀰漫在
房裡,我跟阿義嚇得抱著頭,縮在門旁兩側。
慘了!我們竟然只顧著殺掉大肥豬,卻忘了四樓跟二樓、一樓都
還有槍手!
而現在,我跟阿義卻被困在房間裡,外面卻有一狗票殺手等著我
們!
「幹!出來!」
「幹你娘!」
外面的殺手抓狂叫囂著,想必猜到他們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隨叫囂的,則是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爆擊聲。
我跟阿義摀著耳朵,張著嘴,嚇得發抖大叫。
木門被炸翻了,露出一個燒焦的大洞。
「出來!出來!」殺手憤怒地猛叫。
我的腦子在子彈跟木門間的爆炸聲中,陷入無法思考的片片斷
斷。
不行!我跟阿義絕不能死在這裡!
子彈穿過房門的破洞,將房內的東西射得稀爛,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須冷靜。
阿義大叫:「外面還有幾個人?」
我摀著耳朵,大叫:「九個!」
阿義看著我,大叫:「我掩護你!」
我心中一震。
阿義抱著頭,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頂住五個到六個!
我保證!」
我靜靜聽著。
阿義繼續大叫:「你不要回頭!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過剩下的
三、四人!」
我靜靜聽著。
子彈拼命擊碎著,房裡每一樣可以被擊碎的東西。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阿義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衝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劍法好爛!我會死的!」
阿義大叫:「幹你媽啦!我不會讓人拿槍指著你!」
我站了起來,緊握手中的樹劍,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劍法一
直都比你強多了!我可以頂住九把槍!一把不少!我掩護你!」
阿義也笑了。
兩個人,都不必再多說什麼。
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掩護的。
也沒有人,需要另一個人的掩護。
因為,死,已經不再可怕。
「其實我們今晚已經賺到了!」阿義大笑。
「總算當了一晚大俠!」我也大笑。
大笑間,木門整個倒在地上,碎爛不堪,子彈聲卻依舊不絕。
「來世英雄再見!」阿義喊道,將面具扔掉。
「來世英雄再見!」我也喊道,將面具揉碎。
眼神交會,肝膽相照。
雙雄衝出!
功夫54
這是乙晶劍法在江湖嶄頭露腳的第一次。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我要將乙晶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幾秒也好。
但我畢竟無法將劍遞出。
阿義也沒法子。
我們兩個呆站在房門口,看著大廳上躺滿正在喘氣哀號的槍手。
而大廳中央,佇立著一道黴綠色。
唐裝老俠。
是師父!
比鬼還強的師父!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大抵上就是這個道理。」師父淡淡說
道。
說著,師父突然伸手一揮,凌厲的氣劍刺向地上一名槍手。
那槍手眉間裂開,手中正欲偷襲的槍緩緩垂落地上。
「在你們還不會氣劍之前,也許我們該練練暗器,雖然師父自己
也不太會。」師父不好意思說道。
師父何時進來、如何出手,我跟阿義一無所覺。
但我們完全說不出話來,內心強烈澎湃著。
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
師父探頭看了看房間裡,說:「你們下手了?」
我點點頭,大聲說道:「師父!我錯了!我不該......」
師父搖搖頭,說:「你有你自己的正義,師父無論如何都很高興。」
我的眼淚忍不住滑了下來,大聲說道:「多謝師父相救!」
師父傻笑說:「你們兩個發出這麼劇烈的殺氣,想不注意到都很
難。」
阿義鬆了口氣,坐在地上說:「好險!差點就死了!」
我忙說:「我們去把房間裡的錄影帶毀掉!快逃出去吧!這麼多
槍聲,警察應該快來了。」
阿義跟我剛剛都脫掉面具,所以師徒三人便到房間裡將側錄帶一
捲捲毀掉,這時我突然後悔大叫:「剛剛差點白死了!」
阿義一愣,問:「為什麼?」
我指了指房間裡側靠山壁的水泥牆,阿義登時大叫:「靠他媽的!
我們真笨!」
說著,師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彈痕斑駁的牆壁,「崩」出一大塊
缺口,師徒三人便躍出牆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後溜了。
這是我跟阿義的處女戰,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驚心動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爾蒙後,肚子餓慘了。
「第一次殺人。」我嘆道。心中畢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殺壞人。」阿義補充道,又說:「我恐怕會殺上癮。」
師父瞪著阿義,說:「要殺上癮,要先學會高強武功!」
夜深了,路邊只剩寥寥幾個攤販,我選了個座位,點了六盤蚵仔
煎、三盤海鮮炒麵、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湯、三大碗豬血湯。
我跟阿義實在餓瘋了,立刻狼吞虎嚥起來,師父也卯起來亂吃一
通。
在殺人過後的夜裡,這樣大吃大喝好像頗為諷刺。
但能這樣大吃大喝,也只有問心無愧才能辦到。
血腥味已經遠離,眼前的,是飄著蒸蒸熱熱的美味。
「英雄無悔!」師父大笑:「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飢餐胡虜肉,
這是嶽爺爺的英雄氣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但師父滿口蚵仔,又說道:「不過啊,嶽爺爺雖是個千古傳誦的
大俠,但他內心的煎熬跟咱們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奇道:「怎麼說?」
師父灌了口豬血湯,含含糊糊地說:「嶽爺爺殺千萬匈奴,他沒
得考慮!因為這是為朝廷、為境內兆民拼命,嶽爺爺沒得選擇,只要
拿下勝利、收復失土、營救天子就對了,他沒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
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的。嶽爺爺這英雄下場雖慘,卻當得坦坦蕩
蕩。」
這話說得有趣。
我也亂七八糟塞了滿嘴的東西,說:「我有些懂了,同樣是殺人,
我們卻是觸犯國家法律,亂用私刑,所以我們會良心不安,但嶽飛卻
是奉國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師父想了一下,搖頭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
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阿義沒空理會我們,只顧著大吃大喝。
師父繼續說:「嶽爺爺殺胡人的鐵騎雄兵,他沒得選擇,因為他
是萬將之將,他的背後是家國律法。嶽爺爺最後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
赴京送死?如果嶽爺爺心中懷有雪亮亮的正義,他大可挑起違令之
罪、挑起被萬世誤解之名,勇敢揮軍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萬萬被
胡虜奴役的漢民!」
師父以豬血湯做酒,大笑喝下:「說起來,嶽爺爺這英雄當得輕
鬆,一死了之,萬古流芳啊!」
功夫55
如此說來,嶽爺爺終究不夠英雄,的確。
嶽爺爺選擇了律法,視黎民百姓無物,毅然赴死。
我接著說:「而我們,卻要在出手前審慎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
簡直一天到晚都在違法,都在考慮是否該給予壞人改過機會,一堆的
煎熬,我已開始感到壓力沈重。」
阿義突然插嘴:「殺死刑犯的為什麼不是受害者家屬?我看他們
雖然希望壞人死掉,可也沒種自己動手啦!真正動手幹掉那些死刑犯
的,就是領錢做事的劊子手,他們也不必考慮那麼多,反正殺人是他
們的工作,他們也沒得選擇,砰砰兩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說:「那叫法警吧,說劊子手好難聽。」
阿義說:「反正一樣是殺人,軍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說是誰誰誰叫
他這樣幹的啦。」
嗯,將殺人的心理負擔推給制度,彷彿制度本身真是正義的,而
正義只是藉著自己手中的板機輕扣,傳送出去,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
有。
制度真是強而有力的正義靠山。
而我們師徒三人的所作所為,背後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
而是模模糊糊的正義。
模模糊糊,卻熱血澎湃。
相當真實、有血有肉的正義。
卻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沒有人,包括師父自己,可以說服我何者當誅、何者當誡,殺人
的手長在我腕上,什麼都要自己來。
執行正義的大俠,這真是充滿生命不確定性、價值惶恐的良心事
業。
正當三人搶著撈起最後一碗四神湯的湯水時,阿義突然大叫:
「幹!電視!」
小販也被阿義的叫聲嚇了一跳,回頭看了我們一下,這一看,小
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轉頭看了看掛在攤販車上的電視,又看了看
師父。
電視上,一個婦人正拿著一張照片哭訴,而照片立刻被攝影機定
格放大。
照片中,是婦人跟一個老人坐在公園涼亭中,那老人的臉很迷惘,
身上穿著一件青綠色的唐裝。
那老人,絕絕對對、萬無一失,就是師父!
師父也傻了眼。
那婦人在鏡頭前哭訴著:「........所以請善心人士幫我留心一
下,我爸爸這幾年神智不清的,已經好久沒回家了,不知道現在在哪
裡,請......」
師父用力放下大碗,發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誰跟妳神智不
清!」
我跟阿義嚇了一大跳,只見電視中的婦人繼續哭著,而電視底下
出現一組電話跟住址。想必是師父家裡的電話跟地址。
師父滿臉通紅,指著電視破口大罵:「妳這瘋婆子霸佔我的窩!
還賴我是妳爹!操她祖宗!整天盯著我咒我!逼老子躲得遠遠的!」
我看了看阿義,阿義也是一臉窘迫。
小販趕緊把電視關掉,但師父似乎罵上口了,繼續大吼:「你們
兩隻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員林!把那瘋女人幹掉!就為了正義!」
我跟阿義唯唯諾諾,唉,那女人不曉得是誰,那麼倒楣要被師父
幹掉。
師父緊握著拳頭,嘶吼著:「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趕緊付了餐錢,跟阿義死拉著像小孩子一樣抓狂鬼叫的師父離
開。
蹺課。
不為了練功,不為了行俠仗義,而是為了去員林。
去員林,去殺一個自稱是師父女兒的倒楣鬼。
師徒三人坐著公車(本來師父要一路踏著商店招牌跟電線桿去員
林的,但被我強力阻擋下來),一路上沒說沒笑,談不上心情好或不
好。
對於那女人是不是師父的女兒,我自己是疑信參半的。
疑的是,師父深愛著三百年前的花貓兒,甚至我跟阿義在練功時,
師父都會唱著奇怪的山歌思念花貓兒師母。也因此,花貓兒師母死後,
師父應當不會再娶,也不會平白生了個女兒。
另外,師父從秦皇陵中爬出後,也不過幾年的時間,怎會生出一
個年紀可以當我媽的女兒?
不過,要是那女人是師父以前的乾女兒,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許師父記性不好(不是也許,師父就是常常忘東忘西的),忘
了有這號人物也說不定,更說不定的是,師父可能跟他的乾女兒吵過
大架,負氣跑出員林的窩,現在只是當著我們的面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畢竟被指說「神智不清」,對師父的傷害一定很大。
師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
然被別人當作是瘋子了。也難怪師父要生氣。
而阿義信不信呢?
阿義是這樣說的:「管他的,反正師父想殺就殺,我也管不著,
也沒辦法管。」
就這樣,三人下了公車,我跟阿義跟著怒氣沖沖的師父,快速往
一條破巷子中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