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61
婦人想要接話,卻一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起」的樣子。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妳有沒有聽那個中風的老伯伯說過,在
老人安養院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婦人搖搖頭,卻又想起了什麼,我說:「什麼旁枝末節、零零碎
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因為我覺得在安養院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妳爸
爸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此時,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說:「跟小孩子說這麼多做什麼?
叫警察把妳爸爸帶來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來就可以了。」
婦人想了一下,說:「我爸在安養院的期間,整天喜歡找人下棋,
也喜歡找人打麻將,至於有幾個老伯伯在練太極拳跟舞劍之類的活
動,他反而沒多大興趣,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說的。」
我邊聽邊點頭,這都沒什麼特別的。
婦人繼續說道:「後來,有幾個國際扶輪社的外國年輕人去安養
院當一陣子義工,我爸爸還很熱切地招呼他們跟他下棋、象棋,他們
都是外國人,我爸爸也真夠耐性,不只教他們學圍棋跟象棋,還同他
們學西洋棋。」
師父真是好興致。
婦人喝著熱茶,說:「爸就是這副熱腸子,聽李大伯說,爸後來
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點點頭,不難想像師父逼著別人學圍棋、學象棋的那股幹
勁。
婦人有些想笑,繼續說:「只是沒想到,我爸爸才剛剛教會他們
下圍棋,就有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連贏我爸爸好幾盤圍棋。」
我沒下過圍棋,不太知道這樣初學現賣的本領有多麼厲害,但我
瞭解一個下了好幾十年圍棋的老人,突然被一個新手痛宰的話,一定
是幅極其慘烈的畫面。
婦人慢慢說道:「那個年輕人後來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應該說,
被我爸爸死黏著,磨著他下棋,一天總要下個十幾盤,這棋越下,我
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個年輕人有時候會同時跟五、六個人下棋,
其中總有一兩盤是盲棋,或夾雜著象棋。」
我問道:「盲棋?閉著眼睛下?」
婦人也頗懂圍棋的樣子,說:「就是不看棋盤跟棋子,直接靠記
憶下棋,這非常非常困難,更何況是一人對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賦異
稟,更何況是個新手,這真叫人難以置信。」
婦人突然眼睛一亮,說:「那孩子有副好心腸,後來我爸爸逃出
安養院後,他每年都會寄新年卡片到這裡來問候,前天還來過這裡,
說是來臺灣觀光,藉著機會再來看看曾經教他下圍棋的爸。」
我聽著聽著,心中盤算著如何測試師父會不會下圍棋。
後來,又同婦人聊了些師父的陳年舊事後,我便起身告辭,直到
婦人送我到門口時,我才猛然想起剛剛進屋子時,婦人跟我說的話。
「妳說妳有急事要找妳爸爸,是什麼事啊?要不要我轉告他?」
我說。
「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件大事,請你務必轉告我爸爸,催他快
點回家。」婦人歪著頭,皺著眉頭。
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會的,再見。」我說。
「再見。」婦人關上門。
回到彰化,已經快十點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見師父的蹤影,但我聽到師父的鼾聲。
「裝自閉。」我打開衣櫃,師父果然縮在櫃子裡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搖醒師父。
師父揉揉眼睛,說:「心情不佳。」
我拉起師父,指著床說:「你先睡,我跟乙晶講一下電話再睡。」
師父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你跟阿義今天都偷懶不練功?」說
著,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會師父的問題,只是問道:「師父,你會下圍棋嗎?」一
邊拿起話筒,坐在角落。
師父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會啊,我師父教過我的,不過
他自己棋藝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麼樣。」
我點點頭,正在撥電話時,師父突然像遭到雷擊一樣,從床上彈
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說:「幹嘛?」
但,我立刻明白師父為何會驚醒的原因。
「有殺氣。」我警覺著,拿起放在床底下的兩把鐵尺。
「是高手。」師父沉著臉道,接過一把鐵尺。
「這殺氣好恐怖。」我心驚著,這殺氣何止恐怖?簡直是鬼哭神
號!
「一切小心。」師父瞇著眼。
師徒兩人辨別方向後,便竄出大破洞,往殺氣的源頭衝去。
踩著招牌、電線桿,師父將我拋在後面幾公尺,我在後面看著師
父的背影胡思亂想
這股殺氣好雜,雜亂中的雜亂。
不安的殺氣節奏。
沒有節奏的殺手氣息,更叫人不安。
這年頭哪來這麼多武林高手?!
功夫62
師父停了下來。
我也停了下來。
因為殺氣不見了。
殺氣本是氣,要迅速無端端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釋放殺氣的人死了。
第二,是殺氣超絕地急速隱匿。
第一點是不可能的,而第二點,更顯示出殺氣主人的鬼影無蹤。
師父站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的招牌上,眼睛盯著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電線桿上,雙腳在發抖。
坦白說,我的武功已經挺不錯了,但我仍然無法控制雙腳的悲鳴。
因為我感覺到一雙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機械式地向我們招手。
剛剛的殺氣,只是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或說是一種招魂的儀式。
這跟衝殺在黑道槍火間的恐懼感,是截然二秩的。
「師父?」我怯怯地說:「你瞧那團殺氣走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眼睛依舊盯著那條暗巷。
「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可能是好人嗎?」我問,手中的鐵尺輕顫。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該怎麼辦?」我問,這問題簡直亂七八糟。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終於笑了,又說:「你今晚話特別多。」
「沒,那就進去吧。」我咬著牙。
「你進去,一分鐘後師父就跟在你後面。」師父將鐵尺收在腰上。
什麼?一分鐘?
「別開玩笑。」我有點發冷,說:「弟子學有未逮,不克前往赴
義。」
師父認真說道:「這年頭高手不易覓得,只是跟槍林彈雨決鬥的
話,武學終究會沒落的,你想變成在每個時代都適任的大俠,就要勇
於跟危險纏鬥。」
我更認真地說:「真的不要。」
師父的眼睛發出光芒,說:「要學會戰勝恐懼,而不只是柿子挑
軟的吃。」
我的眼睛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說:「我發誓以後吃柿子時,一定
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個人進去,你明明知道我還不夠資格進
去。」
師父大笑:「只是找適合自己程度的敵人打鬥,怎麼可能當大俠
呢?在江湖上打鬥講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賽。」
這道理我當然很懂,但實踐起來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師父坐了下來,說:「況且,搏命之際講的不是勢均力敵,而是
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義之心,仁者無敵,並不是句口號。」
我也坐了下來,說:「仁者無敵,皆大歡喜,世界和平,鼓手稱
慶。」
我看師父一臉苦笑,只好又說:「師父,說什麼我都不會一個人
進去的,國文老師說得很好,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一日為師,
終生為父,師父,咱倆一塊進去衝殺衝殺。」
師父有些詫異地看著我,說:「兩年前你還是說話結結巴巴的老
實頭,現在怎麼油腔滑調起來?」
此時,殺氣鬥盛,從巷子深處激然撞出,厲厲作響。
師父抽出腰間鐵尺,站了起來,說:「人家在催我們了,要一起
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踏進死神掌裡的
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裝餿水的塑膠桶、發呆的貓、發臭的便當、正在滾動的米酒瓶。
還有一個坐在圓圓東西上面的流浪漢。
流浪漢沒有頭。
不過他有張很像頭的椅子。
「邪惡。」我暗暗怒道。
這下子,真的是敵非友了。
「沉住氣。」師父緩緩說道,鐵尺指著地上,這是師父的劍式。
我收斂心神,鐵尺反抓在胸前,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劍法」的
劍訣。
「有東西!」我心想,一件物事從天摔下,我們迅速往旁邊一閃。
「碰!」
一個屍體摔在我們面前。
屍體沒有爆搾出什麼血,因為屍體的血已經流乾了屍體
身上都是刀傷,刀刀痛苦卻絕不致命。
這樣的手法,不,應該說,這樣凶殘的獸性,只有一個人做得出
來。
「在樓上。」師父冷冷地說,看著屍體被拋下來的窗口。
窗口打開著,裡面透著昏黃色的微光,漾著異樣的血腥味。
那一戶人家,該不會被屠滅了吧?
昏黃的燈光中,揮著黑色的手影,然後,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個小孩。
小孩的骨頭根根刺出皮膚,顯然被「藍金」使用重手,折盡虐殺。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覺得自己怒火奔騰,快著魔了。
「有些不對勁。」師父突然開口。
「嗯?」我應道,鐵尺炙燙。
此時,窗口邊的手影再度揚起,又丟下一條屍體。
「碰!」
屍體重重摔在我們面前,這條屍體......沒有眼睛......
「小心!」
屍體彈起,袖中彈出寒光!
此時,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天驟降,兩方夾擊!
殺手有兩個!
乙晶劍法,初遇強敵!
假屍的劍平穩而單純、單純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嚨。
我的腦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體卻一點也不空白。
鐵尺驟然彈出,身子輕輕往旁半步,閃過致命一劍之際,彈出的
鐵尺居然削下假屍的手腕。
正當我駭然不已時,我的身體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傾,一掌驚天霹
靂地擊在屍體身上,但假屍悍然如山,不為所動,霎時我的身體陡然
往後一跌,胸口沈悶欲昏。
假屍的手不知何時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內翻騰,手腳冰涼。
而師父呢?
師父手中的鐵尺不見了,站在我身旁。
他的鐵尺釘在另一個殺手的「飛龍穴」上,那可是人體十大好穴
之一。
那個殺手捧著鐵尺,坐倒在餿水桶旁,臉上也是兩個黑色大窟窿。
「你是誰?」師父看著站著的假屍。
假屍生硬地說:「藍金。」
師父搖搖頭,說:「不可能,剛剛被我殺的傢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屍舉起左手,那隻沒被我削斷的手,手掌微微震動。
師父冷冷地說:「況且,藍金不會扮屍體,不會耍計謀,他只是
個行屍走肉的惡魔。」
假屍突然大叫「啊~~~」,往前衝出,師父殺氣大盛,雙掌往
前一轟,無招無式,無巧無妙,純粹的剛猛無匹!
假屍「筐瑯」一聲巨響,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後彈出,胸前肋骨
頓時射向四方。
假屍變成真屍,上半身一塊塊黏在巷壁上,下半身則呆呆站著。
「沒事吧。」師父蹲下來,搭著我的脈。
「想哭。」我虛弱地說。
「好險剛剛沒讓你一個人進來。」師父深深吐了一口氣,揹起了
我。
「你也知道?」我勉強笑著,然後就在師父的背上睡著了。
功夫63
「我會不會死?」
這是我睜開眼睛時,第一句話。
「會。」師父斷然說道。
「好倒楣。」我又閉上眼睛。
「但不是現在。」師父笑著,然後,我的身體緩和了起來。
凌霄派關於內傷的療傷法門,就是卯起來傳送內力,然後強健筋
脈。
真是太隨便了。
幸好我的內功扎實,加上那假屍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
骨穩斷的乾乾淨淨,像蝦味先一樣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師父徹夜輸功的治療下,第二天早上,居然便無啥大礙,我
搭上書包後,便撇下不斷打哈欠的師父,上學去。
一路上,我很認真地在思考:為什麼有那麼多個自稱「藍金」的
無眼人?
武功奇高這問題就先擱著,但為什麼通通都要自稱藍金?
既然自稱藍金,為什麼要把眼窩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藍金,這是當然的。
但為什麼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窩掏空?
難道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們並沒有藍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將眼珠
子挖掉?
況且,為什麼會有一群超級高手要模仿藍金?
這樣一想,我的手掌登時盜出冷汗。
或許,真正的藍金並未被師父殺過?師父殺的四個「藍金」裡,
並沒有真正的藍金?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藍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耍弄師父?但從師父對藍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藍金是一頭凶暴
的殺人鬼,並不熱衷於伎倆的運用。
不過,這一切都非常不對勁。
不對勁的地方,不在於藍金是不是幕後的黑手,而是,師父到底
是誰?這才是一切的關鍵!
師父口中的藍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時空障礙的魔物,但,
師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師父真的是從三百年前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嗎?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藍金究竟是誰?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師父的武功從何
而來?
既然那麼多個藍金武功都高來高去的,他們的武功又是從哪裡來
的?
不知不覺,我的心情非常黯淡,這種被祕密壓迫的感覺,比起「某
一天,我們這些好人要面對可怕的壞人」這種恐懼感跟使命感,要徬
徨、無奈得多。
面對祕密,尤其是師父的祕密,那種無力感使我一路嘆氣連連。
我是大俠,不是偵探!
一進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為沒開始早自習,於是我一邊吃著
蛋餅,一邊跟後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兩件大事:第一件,師父女兒告
訴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當然是暗巷死鬥的劫後餘生。
當然,阿義也拉個張椅子,一邊啃著飯糰,一邊大嘆錯失死鬥的
機會,一邊慶幸我沒邀他去員林做無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聽著,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瞇著眼睛看著我。
「怎麼了?」我說,我有些氣餒,畢竟我期待著乙晶問我身體有
沒有好一點之類的話。
「沒什麼,只是有點近視的樣子。」乙晶說著,然後繼續看她的
英文單字本。
「我的胸口還有點痛。」我說,此刻,我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
氣。
「乙晶,妳......妳擦了香水?」我奇道,畢竟乙晶從沒擦過
香水,況且,當時的國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課,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著:「香嗎?」
我點點頭,硬著頭皮又問:「妳在生什麼氣?還是沒有生氣?」
乙晶輕蹙眉頭,說:「為什麼要生氣?」
我只好說:「畢竟昨晚我跟師父又殺了兩個壞人。」
乙晶點點頭,說:「殺人?那樣不好。」
我點點頭,悻悻然地轉了過去,因為乙晶的表情實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氣......
可是有什麼法子?那兩個可是殺人高手啊!
就這樣,乙晶跟我足足冷戰了一天,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都趴在
桌上睡覺練功,而乙晶連下課都在背英文單字,不來睬我。
甚至放學時,乙晶也收拾好書包,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
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更沒說過一句話。
好慘。
我簡直想一掌轟掉自己的頭。
「謝謝你。」乙晶站在門口,終於轉身跟我說話了。
「啊?」我有些錯愕,但還是很高興。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著。
「......不客氣。」我摸著頭,又說:「吃完晚餐後,我教妳基
礎的輕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輕功?」乙晶瞇著眼,愣了一下,又說:「我等一下有家教課,
再見。」
我呆在門口,看著乙晶關上房門。
乙晶還是在生我的氣!
我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影子發愁。
不知道這樣裝憂鬱裝了多久,也許,我期待乙晶可以從窗戶看到
我這張苦臉吧。
「怎麼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我轉頭,看見一個高大的外國金髮青年,拿著幾本書,穿著鵝黃
色的襯衫、刷白牛仔褲,站在我身後。
我認得他!
是兩年前,那個好狗運躲過我「紙飛機特攻」的魷魚小子!
這魷魚小子又長高了不少!外國人的DNA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得你。」那金髮青年微笑道,說:「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說。
黃昏的陽光撒在我倆中間,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誼的手。
「幸會幸會,你我真是有緣人,我現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
髮青年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沒請教貴姓大名?」
這魷魚小子居然當了乙晶的家教!我頓時大受打擊!
說不定乙晶根本沒生我氣,而是被這洋鬼子迷了心竅!今天還擦
什麼鬼香水!才教一晚就變了個人似的!
「顏劭淵。」我勉強擠出笑容,說:「你中文說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髮青年的笑無比燦爛,說:「很高興又遇見你。」
功夫64
我踩著被夕陽撕長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髮帥哥親切的微笑像斧頭般砍著我的頸椎,一直砍
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頭來。
只要是女孩子,都會被那樣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連我,在那
雙清澈的藍眼的注視下,竟也不由得自慚形穢。
功夫超強跟魅力一點也搭不上邊,尤其是在這個派出所林立的現
代社會。
回到家,我雙眼無神地坐在床上盤坐,無奈地喟嘆,直到滿身是
血的師父躍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師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氣。
我驚訝地看著師父唐裝上暈開的血漬,還有師父身上散發出的混
亂氣息。
「師父!」我將手貼在師父的背上,急運內力幫助師父調節內息。
「我受傷了。」師父靜靜地說,一邊閉上眼睛。
「先別說話吧!」我倉皇地說,幸好手掌察覺到師父體內的亂流
雖然不安地鼓盪,但氣道依舊強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傷的樣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當了。」師父閉著眼睛,呼吸漸漸平穩,又說:
「剛剛在追查一個邪惡的省議員的劣行時,居然在大馬路上遇到三個
武功高強的殺手。」
我心中一凜,說道:「都是沒有眼睛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
我急切地問道:「都是自稱藍金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說:「三個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氣,出手殺了
兩個半。」
又是無眼人!
「幸虧那三個自稱藍金的超級殺手,並不像我印象中的藍金那
樣,殺藝登峰造極,所以為師斃了兩個半,只受了點小傷。」師父的
臉色漸漸紅潤,緊皺的眉頭間卻浮現出迷惘的刻痕。
「先療傷再說話吧?」我的內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氣遊走在師
父的人體十大好穴間。
「淵仔,你說說,為什麼跑出這麼多個藍金?」師父困惑地說,
體內的真氣引導著我灌入的內力注入九山大脈。
「管他幾個藍金,一個一個都給斃了。」我說。
雖然有這麼多「藍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藍金未曾出現過。
這麼多「藍金」,說不定就像我一樣,是「真正藍金」的徒弟,
奉師命來追殺師父的!
「說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稱藍金這點,就足以斃他媽
的!」師父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百穴同時一震,骨骼喀喀作響,巨大
的內力急速膨脹收縮,隨又被吸進百穴間,看來師父的內傷幾乎已經
痊癒了。
「你的身體真是旺健。」我嘆道。
「那還用說?」師父慢慢睜開眼睛,說:「其實你的心思跟師父
或許相同,這兩天出現的殺手,跟兩年前出現的殺手一樣,都不是真
正的藍金。」
我點點頭,師父解開唐裝的釦子,露出背上的新傷痕,我立刻拿
起廣東苜藥粉撒上半罐。
「還有嗎?」我問。
「沒了,他們只能傷到我這點皮毛。可惜我內息翻騰不暢,無法
追殺另一個重傷逃走的殺手,眼睜睜看他逃了。」師父說著,眼睛再
度閉上,說:「不過一個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師父,我想,那些自稱藍金的無眼殺手,他們挖掉眼睛並不是
偶然的,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你誤以為自己真殺了藍金!或者,他們想
讓你不知道真正的藍金是誰!」我說,看著師父鋪滿背上的白粉,從
衣櫃裡拿出另一件唐裝。
另一件唐裝也是綠色的,是我跟阿義去年中秋,買給師父的禮物。
「你說的有理。」師父接過唐裝,慢慢地穿上。
「那些無眼殺手,恐怕是真正的藍金訓練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師父慢慢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師父站了起來,看著大破洞外,火紅的夕陽被紫黑的龐然壓下,
說道:「你果然信守諾言,找我來了,那些邪惡的玩偶就是你派來試
驗我的吧?」
我點點頭,心中怦怦而跳。
師父自言自語道:「我已準備好與你最終一戰,因為我已將正義
的種子播下,即使身死,正義依舊會在這個新時代發芽,庇蔭人心。」
我有些驕傲。
原先懼怕的黑暗陰謀,在師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義傳
承的血脈。
若,功夫的真義是除暴安良,那麼,我又何須懼怕自己的天職?
強大的責任總是隨著強大的力量而來。
這是強者應當的勇氣。
師父轉過頭來,說:「跟阿義說說,明天起向學堂請長假,凌霄
派要特訓。」
我大叫:「是!」
師父笑著說:「這次,我們師徒三人,都要變得更強才行!」
當然。
要變得更強!
功夫65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個小身影,揹著巨大的身影,在樹上飛躍著。
阿義的背上綁著半塊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鐵鍊綁著兩塊水泥柱。
師父的背上,用極粗的鐵鍊重重綁上一條大鉛塊。
從工廠偷來的大鉛塊。
八卦山的初晨,澆灌百樹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師妹....放學會不.......會來看我們練功.....
啊?!」阿義上氣接不著下氣,在蜂群的追趕下喘著。
是的,蜂窩是練習輕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學輕功。
「.............」我實在心煩。
「會......還是....還是不會?.....啊!幹你娘!」阿義的屁
股已經插上幾隻勇敢的虎頭蜂。
「不會吧!」我大叫,腳下一緩,蜂群隨即逼近。
「吵架啦?師父給你們調停調停!」師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被
上的巨大鉛塊幾乎扯斷了厚重的鐵鍊。
「不要跟我說話!我要專心練功!」我說,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貓兒一起吃火鍋吧!」師父笑道:「凌霄派要和
和睦睦的。」
「我們沒吵架!」我說,心想:要是隻是吵架的話,那還算是幸
運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髮帥哥迷得團團轉。
跳了一個早上後,師父選了塊荒山野地,要我跟阿義輪流跟他架
招。
「淵仔,記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戰嗎?」師父說。
「記得,九死一生。」我說。
「你經過嚴格鍛鍊的身體,比起你的意念還要迅速得多,所以出
招閃電,以無念勝有念。」師父說。
的確是的,要是等我謀定而後動,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屍的突擊
之下了。
我的身體至今,還強烈記得那瞬間彈出的急劍,削斷假屍手腕的
快勁!
「你出招急如閃電,除了你的身體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
是,你瞬間激發的殺氣,能在關鍵時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師父微
笑:「這點關乎天生資質,在這一點上,我跟阿義是及不上你的。」
阿義搖搖頭,說:「師父,你大概有點糊塗。」
我回憶著那晚的血戰,說:「所以,現在我們要練習出招於意念
之前?」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阿義的怪劍頗有創地,但出招的
速度卻慢上你的乙晶劍法七成,需要練習無念勝有唸的,是他不是
你。」
我有些領悟,又有些迷惑。
師父看著我們兩人,說:「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勝無念,而
非無念勝有念。」
我嘗試地說:「要能做到以念運劍、以念行招,才是隨心所欲的
境界,而不是無意識的攻擊防守。」
師父點點頭,說:「意念要凌駕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疾風電
轉,才能以一敵百,才能在危機之前做出種種判斷。」
阿義揉揉眼睛,說:「好深奧,總之我要練習無念勝有唸吧?」
師父說:「對,你向師父進招,要有搏命對抗的覺悟喔!」
我問道:「那我呢?」
師父將樹枝丟給阿義,說:「你在一旁看著,觀想自己的身法與
劍速,跟師父對抗的樣子!」
阿義嘆道:「師兄真是輕鬆,而我......」說著,阿義突然飛劍
刺向師父眉心,大叫:「看我的無念勝有念!」
師父輕鬆閃過,笑罵:「這叫亂七八糟劍。」
阿義的怪劍在師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師父的身法,則鬼魅
般貼著阿義身法的破綻滑動,彷彿隨時可以取下阿義的性命。
我在一旁觀想著自己跟師父身法相疊交錯的樣子,背上不禁冒出
瀑布般的冷汗。
師父真的非常可怕!
師父的劍尖只是指著地上微擺,但師父的身法跟殺意的念向,卻
使得阿義狂風暴雨般的招式猶如土風舞般可笑,轉瞬間已經將阿義殺
了七十三次。
以前師父要我跟阿義要自行創建出屬於自己的劍招,因為自己創
出的劍法,才是真正隨心而動的最強劍法,武俠小說中主角跟著破舊
祕笈練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層。
所以,師父從不要我們學他的身法,也極少糾正我們的身法。
因為身法沒有什麼對錯,常常,身法的破綻僅僅是「速度」不夠
的問題。
師父的身法跟殺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豎。
我的意念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師父的身法,還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師
父對上一兩招,但後來師父使出全力飛轉時,我說什麼也跟不上師父
的影子。
時間慢慢跟著大太陽移動,阿義已經死過上萬次了。
我的視覺融入在師父跟阿義的劍影裡,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樹劍,
大叫:「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