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七章

「在所有自以為是丶傲慢的……」若琳大步跟在柏楠後面,口沫橫飛地咕噥著。「隨便你愛怎樣躲在麥克卡洛族的格子呢後面,不管是人是野獸,你最會欺淩弱小,不折不扣的無賴!」

「妳也仍然是個野丫頭!」他反駁道,腳步絲毫沒有減速。

「你究竟想怎麼樣?把我鎖在塔樓裡面嗎?」

他嗤之以鼻。「就算是那樣,妳的族人也不會來救妳,我相信他們都認為我有神聖的權利,可以隨意佔有村子裡的姑娘來取悅我自己。」

彷彿要證明他的論點似的,他們一路上所遇見的僕人或閒晃的村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立刻躲開了。

當他繞過樓梯,把她拉向大廳時,若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們一通過那道優雅的拱門,若琳立刻驚呼一聲。

龍又差遣小妖精來施展魔法了。

月光無法再自由地監視大廳裡面的人,屋頂已經修補完畢,更換過震毀的橫樑,天花板重新更換過石膏板,粉刷得煥然一新,銅質的大吊燈懸掛在中央,柔和的光線照在新近磨光的桌子上,牆壁上褪色的亞麻布全部換成酒紅色的絲緞,一對交叉的蘇格蘭雙刃大砍刀懸在桃花心木的壁爐上方,顯得氣勢非凡。

深綠色的天鵝絨窗簾遮著俯視中庭的窗戶,柏楠帶著她走過桌子時,她努力不去回想那愚蠢的一夜,自己竟然企圖用親吻來馴服龍的獸性。

壁爐前面擺了兩張真皮座椅,柏楠輕輕地把她推向其中一張,她順從地坐了下來,毫不驚訝地看見「託比」像一張柔滑的貓皮地毯似的趴在溫暖的壁爐前面,它從例常的打盹中醒過來,睏倦地朝她眨眨眼睛,隨即又趴了回去,它的印象顯然是認定她剛從房間出來兩分鐘而已,而不是離開兩個月了。

她僵硬地坐在椅子邊緣,看著主人走到旁邊的櫃子,倒了兩杯葡萄酒。

他遞了其中一杯給她。「恐怕妳只好將就一下了,新鮮的貓血最近剛喝完,沒有存貨了。」

「託比」顯然覺得這句話冒犯了它,突然跳下壁爐,快步走出房間,毛茸茸的尾巴痙攣地抽動著。

「不,謝謝你,我不渴。」若琳說道。「但是我饑腸轆轆,你這裡有點心嗎?」

「恐怕沒有佳釀和人間少有的美味,」他輕聲回答。「不過或許可以找得到一丶兩顆葡萄。」

若琳一心希望能夠穩定混亂的神經系統,接過他手中的杯子,仰頭一口喝乾了,濃濃的溫暖立刻擴散開來,使她的舌頭放鬆下來。

「原來你的習慣是這樣,只要有女人拒絕你的邀舞,你就會扯住她的頭髮拉到一邊去,對嗎?你在倫敦的大客廳裡面也是這樣的行為模式嗎?」她玩弄著手中的空杯子。「當然啦,我聽說你最常光臨的地方並不是貴族家的客廳。」

他悠閒地喝著葡萄酒。「等妳有機會踏入這個世界時,妳很快就會發現事先支付歡愉的代價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免得隔天早上懊悔更多。」

若琳站起身來,把杯子放在壁爐上,把玩著大刀上的金色穗子,嘗試避免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妳喜歡,」他說道,身手繞過她的肩膀,把杯子放在她的旁邊。「我可以熄滅蠟燭,省得妳看見我不討喜的面孔。」

「不。」她的回答顯得很激動。

他就站在旁邊,距離近得讓她足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地拂弄著她的髮絲,若琳明知道自己閉上眼睛是個錯誤,但是那熟悉的麝香混合著香料的氣味,實在比陳年的蘇格蘭威士卡更令人陶醉。

「看著我,若琳。」

「我不能。」她沙啞地低語。

「為什麼不能?因為我不是妳所寶貝的龍嗎?」他的語氣軟化下來。「妳錯了,若琳,我仍然是吻妳的那個男人,」他的脣輕輕掠過她的嘴角,但是她把臉頰轉開了。「我也是擁抱妳的那個男人,也是妳所……」

深愛的男人。

他還沒有那麼殘忍地說出口。

「不,你不是他!」她緊緊閉上眼睛。「你是麥柏楠,葛雷城堡的主人,麥克卡洛族的領主。」

「那個男孩已經死了,」他直率地說。「妳所說的一直都是正確的,將近十五年前,他就死在這間大廳裡面,成了他錯誤信任族人的犧牲品,他已經死了,但是我還活著。」他握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自己。「看著我,若琳!好好看我!」

如果他的動作很粗暴,若琳或許還足以抗拒他,但是他的手卻像她記憶中的那樣溫柔丶那樣有說服力,她徐徐揚起睫毛。

他的臉龐不再被陰影遮住,模糊不清,反而顯得敞開而脆弱,她無助的眼神梭巡著他的五官,找到她曾經用指尖描畫過的眉毛,那曾經以無比的溫柔吻著她的脣,雖然顯得很熟悉,卻仍然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你說得對,」她輕聲說道,退出他的懷抱。「你不可能是麥柏楠,因為我認識的那個男孩絕對不可能為英格蘭人而戰,他不會把靈魂賣給他父親的敵人。」

柏楠凝視著她良久良久,苦澀的情緒使他的眼神變得更陰暗。「妳直接就把匕首插進我的肋骨之間,不是嗎,親愛的?」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英格蘭人雖然一槍射中妳的心,可是至少不會在背後放冷箭。」

他拿起杯子,走到一旁再倒一杯葡萄酒。「英格蘭的騎兵殺死我的父親,但卻是他不忠的族人背叛地把他賣給他們。」

若琳的一顆心直往下沉。「你還沒有原諒他們,對嗎?你只是在等候報復的機會,要讓他們付出傷害你家庭的代價。」

柏楠喝完葡萄酒。「噢,我已經忍耐夠久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她說道,擔憂地望向窗戶。「但是我懇求你不要摧毀屬於我妹妹的夜晚。」

「妳真的以為我會破壞杜波的婚禮嗎?」他責備地看她一眼。「我還不至於是那樣的怪物,我絕對會等到貓咪和杜波安全地前往愛丁堡度蜜月之後,才會宣佈。」

「宣佈?」

柏楠又倒了一杯葡萄酒,舉杯致意。「如果我忠貞的族人沒有在明天黎明之前,交出出賣我父親的一千英鎊,我就要驅逐他們。」

良久良久,若琳都說不出話來,她曾經聽說殘忍的英格蘭人驅趕蘇格蘭人離開他們世居好幾代的土地,但是她無法想像自己的人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不能……你不可以……」

柏楠砰的一聲放下杯子。「見鬼才不行!這是我的土地,我該死的可以隨心所欲,高興怎樣都可以!」他大發雷霆,濃濃的喉音透露出往日那個頑皮的男孩,他曾經決心要爬樹,只因為若琳告訴他不行。

若琳聽出他話語中的涵義,更加駭然了。「可是他們一輩子都住在貝浬福!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祖父母……幾代都如此,連工作都一樣,你叫他們去哪裡?他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如果他們把金幣交出來,就不必擔心了,不是嗎?」

「你要的不是那些金幣,對嗎?」若琳輕聲說道,他無情的臉龐令她心冷。「從來都不是,你要的是那個窩藏金幣的男人,你要的不是正義,而是復仇。」

「自從那一夜,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她自己的鮮血嗆死之後,我就不再相信正義的存在,當時坎伯蘭的手下拖著我離開我僅知道的一切,我所愛的一切──包括我的父親奮戰到最後一口氣,眼看著他們捆綁他的獨生子,好像扛牲畜似的,拖出這裡。自從那天之後,我只相信復仇。」

若琳垂著頭。「顯然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會改變主意的,所以請你容我告退吧,領主大人,我要去收拾行李。」

柏楠向前一步。「妳可以不必離開。」

她畏縮著,伸出一隻手使他保持距離,別再前進。「如果你期待我坐在你溫暖的小火爐前面,舉杯慶賀,祝你終於把一整個村子倚賴你的仁慈來謀生度日的居民都趕走,還要我稱讚你的計謀很聰明,那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指妳不一定要離開貝浬福村,」他再次向前一步。「也不必離開我。」

若琳徐徐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究竟要我怎樣呢,先生?」

「我要妳留下來,留在這裡,和我一起住在葛雷城堡。」

若琳努力地控制著呼吸。「村民們或許以為我是你的情婦,先生,但是我相信你和我都不應該有這樣的錯覺。」

「我沒有要求妳當我的情婦,而是成為我的妻子。」

一開始若琳認為他一定是故意開一些無情的玩笑,可是從他眼中看不見一絲絲的笑意,反而顯得十分嚴肅,甚至露出一絲脆弱。他看起來不像是剛剛向人求婚的樣子,反而比較像預備喝毒藥的人。

她跌坐在椅子裡面,回想起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幻想自己聽見他吐出這句話,若琳在七歲的時候,芮莎就發現她竟然接受一隻綁在廚房的狗的求婚,而且若琳還替那隻狗穿上用紅色和黑色格子呢縫成的披風。她的兩個姊姊毫不留情地揶揄她,過了好幾個月都還堅持稱呼她「狗夫人」。

可是現在被嘲笑的人換成是她們,她可以成為麥柏楠夫人,每天晚上睡在他的床上,每天早晨在他的懷抱中醒來,她將生下黑頭髮的寶寶丶有著翠綠色的眼睛,而且不會肥胖。他們兩夫妻和他們的兒女將會一起統治這片峽谷──這片被遺棄的峽谷一度充滿麥克卡洛族的笑聲和音樂。

若琳徐徐起身面對著他。「好吧,大人,如果你希望,我就嫁給你。」但是在勝利的光芒出現在他眼中之前,她搶著說:「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拋開復仇的計謀,讓百姓繼續住在貝浬福村。」

柏楠凝視她良久良久,挫折感和欽佩的反應在他眼中交戰。「讓我先弄個明白,妳是提議用妳的身體來換取對他們的赦免嗎?」

若琳顧不得自己臉上的紅暈,大膽地迎向他的目光。「我是提供給你事先享受歡愉的機會,免得到早晨你會後悔。」

「妳實在挑起我的好奇心,魏小姐,萬一我這部分的提議不包括婚姻呢?妳仍然願意為他們做出如此高貴的犧牲嗎?」

若琳遲疑地吸口氣。「是的。」

當他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她還以為他是預備要領獎賞的,但是他反而擁她入懷,雙手捧住她的臉。「如果說我不願意用盡一切的手段,只為了讓妳屬於我,那就是我在說謊,然而妳的提議雖然很吸引人,恐怕我不得不拒絕,我已經等了十五年,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任何人都不能剝奪。」他的手指插進她柔軟的秀髮裡面,充滿決心的眼神中有一絲遺憾。「妳也不例外。」

他抽回手,轉身走向門口。

「即使我能告訴你,是誰出賣你的父親?」

她的話像是耳語一般,但是柏楠停住腳步,徐徐地轉過身。

「是誰?」這句話像喪鐘似的敲破緊繃的寂靜。

若琳抬起頭,再也忍不住地任由眼淚汩汩而下。「是我。」

柏楠難以置信地走回來,若琳頹然坐回椅子裡面,目光直視前方。

她雙手交握地放在大腿上,即使滿臉是淚,語氣卻相當的平淡冷靜。「你還記得我從樹上摔下來丶差一點壓死你的那一天嗎?」

「當然,那時候妳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一本正經而且又很驕傲,我真無法決定究竟是要打妳屁股或是要親妳。」他蹙眉以對,雙眉深鎖地說。「我至今仍然無法決定要怎樣對待妳。」

「就在離開你之後不久,我就恰巧闖進英格蘭騎兵隊的營地,當時我好生氣,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走向哪裡,等我發現的時候,有個騎兵抓住我的辮子,他的同伴則用手指戳我的肚子,說道:『看起來我們捉到一隻高地的肥鷓鴣鳥喔,我們是要放走她丶或是叉起來烤呢?』」她顫抖地打個嗝,神經質地微笑著。「我必須承認當時我真的以為他們要吃掉我,你瞧,羅斯以前常常說坎伯蘭和他的軍隊拿蘇格蘭兒童當晚餐。」她可憐兮兮地斜瞥柏楠一眼。「但我想更傻的是,我當時還深信你或許又會來救我。」

柏楠盲目地伸手向後摸索椅子,然後坐了下來,彷彿雙腳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他的身體。

「其中一個男人說道:『她看起來就像個間諜,你們說呢?』」若琳毫不自覺地模仿那個士兵皺眉的神情。「『或許我們應該把她折磨拷打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什麼祕密。』我懷疑他們頂多是搔我的癢,但是當時的我聽起來,只覺得那是個可怕的威脅。而且我當時只知道一個祕密。」她直視著柏楠的眼睛。「就是你告訴我的祕密。」

看到他的表情沒有洩漏出任何的情緒反應,若琳站起身來,開始在壁爐前面踱步。「別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才告訴他們!我只是很生氣,氣你說我是小孩,還喊我丫頭!我想處罰你對我的不信任,處罰──」

她垂著頭,無法再說下去了。「所以我就告訴他們,那天晚上領主的兒子要護送一位尊貴的客人到城堡來,那個人是個大英雄……」

「是男人當中的王子。」柏楠低語。

「騎兵們彼此怪異地對看一眼,我就乘機掙脫他們的手,飛快地跑回家去,根本不瞭解自己那番話的重要性,直到一切都太遲了。所以,」她激動地說。「根本沒有所謂的和坎伯蘭的交易,也就沒有一千英鎊的存在。如果你要尋找摧毀你家庭的罪魁禍首,不必再找了。」

若琳發洩完畢,頹喪地坐回椅子裡,她埋了這麼多年的羞愧感強烈得幾乎將她淹沒,使她癱軟無力,即使此刻柏楠抽出牆壁上懸掛的大刀,想要砍掉她的腦袋,她也沒有力氣抗拒。

他繼續低頭坐在那裡,一手遮住眼睛,那種責備的沈默一徑地延長,直到若琳再也無法忍耐,從低垂的睫毛底下偷覷著他。

他的肩膀抽動,臉上都是淚水,若琳幾乎想起身走向他,直到他放下那隻手,她才發覺他身體的抽動不是因為啜泣,而是笑得無法自抑。

若琳目瞪口呆,納悶著是不是自己那可怕的告白導致他神經失常,以前她從來沒看過他笑成這樣,那種改變真驚人,完全抹除了他臉上慣有的緊繃和苦澀,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個即將長大的男孩,光明的前途充滿希望和夢想。

他搖搖頭,對著她咧嘴而笑,彷彿她是某種專門用來取悅他丶博他歡心的東西。「就一個美貌與聰明兼具的姑娘而言,妳的某些念頭真是癲狂啊,魏若琳,我向來無法理解為什麼妳要一直為村民辯護,即使他們企圖抓妳來喂龍,甚至還想燒死妳。現在我明白了,妳一直因為他們的困境而自責,對嗎?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以寶貴的貞節和我這樣的惡魔談交易!難怪妳一發現我真正的身份時會如此的生氣,妳一定是深信由於妳的「背叛」,我們完全沒有未來可言。」

他擦掉臉上笑得流出來的眼淚,以令人心慌意亂的親暱審視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我猜妳並不覺得有趣,對嗎,甜心?」

他仍然笑得像個傻瓜一樣,走過去跪在她面前,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蓄意而緩慢地開口,彷彿不是對眼前的女人說話,而是對著以前的那個小女孩。「坎伯蘭攻擊葛雷城堡是大型的軍事行動,絕對不是短短一個下午就倉促成軍的。」

「可是那些士兵……那些紅衣騎兵──」

「──在妳誤闖他們的營地之前,就駐紮在那裡了。他們用來摧毀城堡的大炮也已經運到了。」他的拇指撫摸著她的指關節。「他們不過是兩個殘忍的男人,蓄意戲弄一個驚慌害怕的小女孩。妳不明白嗎,若琳?妳告訴他們的是他們早就得著的消息。」

她皺眉,努力咀嚼著他這番話的涵義。「你的意思是他們早就知道你父親庇護查理王子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柏楠的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他的碰觸和表情都是柔情款款。「那天的村子裡面有一個叛徒,親愛的,但不是妳。」

說完這些話,他傾身向前吻住她柔軟的嘴脣,原諒她從來沒犯的過錯。

「噢,柏楠!」她的指尖顫抖地碰觸他的臉頰。「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好羞愧,因為我以為自己害死了你!」單單想到命運的驚奇,她忍不住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無論你以前是多麼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我發誓絕對不會故意傷害你的一根頭髮。」

他埋在她的秀髮裡面格格笑。「妳指的應該是無論我現在是多麼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吧?」

若琳抓住他身上的格子呢,突然想起另一件驚人的事實,在他的懷中向後仰,說道:「爸爸……噢,爸爸……」

柏楠撥開她臉頰上的髮絲,指尖在她柔細的肌膚上留連。「妳父親怎麼了?」

一種熟悉的驕傲和傷痛再次揪緊她的心。「那天晚上爸爸企圖到城堡來,他是唯一一位有勇氣丶敢嘗試出來警告你父親關於坎伯蘭大舉進攻的消息,但是在路途當中的某處,紅衣騎兵攻擊他,把他打得很淒慘……」她搖搖頭,咬住下脣。「我一直以為這都是我的錯……」

若琳專注地吐露出心底埋藏已久丶錯誤的罪惡感,根本沒看見柏楠臉色大變,笑容褪去,也沒有感覺到他的碰觸已經失去原有的溫暖。「那天晚上妳父親究竟是何時離開宅邸的?」

她蹙眉回想。「就在天色剛暗之後,第一聲大炮之前不久。」

柏楠跪坐在那裡,靜默不語,幾乎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什麼解釋都沒有,溫柔地退出她的懷抱,走過去拿下牆壁上的大刀,舉動之間十分的冷酷丶機械化,那種模樣是她前所未見的。

他突然的棄她而去,讓若琳很困惑,跟著起身。「你在做什麼?」

他轉過身來,一隻手緊緊握住大刀。「妳的父親的確受到攻擊,親愛的,是出於良心的攻擊。」

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大步經過她,走出大廳。

若琳愣愣地站在原處,大腦狂亂地轉動著,結果只找到一個不可能但又無法否認的結論。

「爸爸。」她終於吸口氣,半帶詛咒半帶祈求地低語。

她回過神來,察覺自己浪費的太多寶貴的時間,拉起裙襬,匆匆追在柏楠後面。

那天晚上大步穿過中庭的不是葛雷城堡的領主,而是在它火焚的廢墟中誕生的危險生物。

他走出整修過後的鐵門,步下懸崖小徑,臉龐比任何野獸更美麗丶可怕,村民們都跟在他後面,實在無法抗拒他天生不言而喻的威嚴,有些人還有足夠的智慧,知道要帶火炬,其他人則像迷糊的羊群傻傻的跟著走。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但是貝浬福村的居民已經太久沒有人領導他們,現在則是無論他去哪裡,他們都跟。

若琳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堡的樓梯,穿過大門,卻被一群村民擋住去路。

「柏楠!」她大叫,企圖壓過群眾迷惑地交頭接耳的聲音,她跳上跳下,徒勞無功地嘗試在人頭牆中瞥見他的蹤影。

她又推又擠地擠過後面的人牆,結果卻被卡在群眾當中,隨著人潮湧向村子。當她被迫跟著人群移動的時候,瞥見好奇的芮莎丶迷惑的貓咪,以及臉色蒼白丶憂心忡忡的杜波。但是她根本沒時間停下來,沒時間解釋或是向他們求助,她必須趕快,因為她希望救某人的性命和另一人的靈魂。

柏楠大步經過貝浬福村的街道,腳步絲毫不停,直到抵達村裡的宅邸。

村民擠在後面,興奮的交談聲寂靜下來,四週一片死寂,若琳奮力想要擠到前面,甚至踩到羅斯的腳,對他的痛呼聲充耳不聞。

正當她擠出人群,終於來到柏楠身旁時,他仰頭大叫:「魏萊特!」

若琳抓住他握刀的手臂,但是被他甩開了。「別管我,姑娘!這是妳父親和我之間的恩怨,和妳不相干!」

「你不明白!我父親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了,坎伯蘭手下的士兵把他痛打的那一頓,就此改變了他,自從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一樣了。」

「我也不一樣了。」柏楠回答道,表情冷硬有如花崗石一樣。「魏萊特!」他再次大吼,彷彿她剛剛沒有開口似的。

宅邸前面某一扇窗戶裡面的窗簾動了一下,伊妮,若琳暗暗祈禱著,希望是伊妮。

她再次攫住柏楠的手臂,這一次死命地拉住,不讓他甩開,即使他是勉強壓抑住內心的狂暴,但是若琳知道他不會出手傷害她。「他已經瘋了,柏楠,完全喪失理智了,自從你離開貝浬福村之後,他就不曾恢復過。」她稍微放鬆手勁,確信只要能讓他注視著自己,或許就能夠觸及他的心。「無論過去他有沒有做過什麼事情,現在他都只是個無助丶無法防衛自己的老人。」

柏楠充滿戒備的目光徐徐轉向她的臉,但是若琳根本沒有時間品味她勝利的果實,因為就在那一刻,宅邸的門吱嘎的開了,魏萊特身著褪色的睡衣,出現在門口,手中握著的那把大刀甚至比柏楠的那把更加古老。

「我一直在等你出現,麥伊恩,」他咆哮地說,他的聲音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活力。「我就知道連魔鬼都沒辦法把你永遠關在地獄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