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魏萊特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道上,後面還拖著一把大刀。「對,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道,斜眼看著柏楠。「你或許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出現,你這個頑固的老混蛋,但是我隨時隨地都會注意背後。」
「爸爸?」若琳低語道,奮力地調和眼前這個牙尖嘴利的兀鷹和睡在她父親床上的那位好脾氣的老人。
「爸爸?」若妮和芮莎異口同聲地呼喚,悄悄走到人群的前方,貓咪則緊緊挨著杜波,臉色和衣服一樣的蒼白。伊妮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口的陰影處,不發一言。
即使此刻終於面對這麼多年來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無名敵人,讓柏楠有些驚訝,但是他用緊繃的面具掩飾住自己的反應,讓人莫測高深。在對方還誤以為他是他父親時,他依然面無表情,臉上的肌肉甚至沒有抽動一下。
他向萊特走近一步,若琳原本搭在他臂膀上的手無力地垂下來。「你怎麼做得出來?你是他的產業經理人,也是他的朋友,這麼多人裡面,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能背叛他呢?」
萊特搖了搖骨瘦嶙峋的手指。「如果你真的信任我,伊恩,你就會聽我的勸告,我不能讓你那些高貴的理想,以及想要恢復甦格蘭王室正統的浪漫企圖,來摧毀我們所有的族人,我一直嘗試警告你,還苦苦哀求你不要庇護那個叛徒,但是你都不肯聽!若不是我說服亞伯阻止族人去援救,你會害我們大家都被坎伯蘭屠殺,就像柯洛登那些傻瓜一樣。
亞伯的臉色變得比貓咪更加蒼白,但是柏楠輕蔑的目光根本沒有轉向他。「真是那樣,至少你還死得像個男人。」
「或對或錯,麥克卡洛的族人總是奮戰不退,對嗎?」萊特感傷地搖搖頭。「一旦坎伯蘭屠殺完畢,還能夠戰力奮戰的已經所剩無幾了。」
柏楠的手指握緊大刀的刀柄,在那令人冰涼的一刻裡,若琳還以為他要當場殺死她的父親,然而他反而開口說道:「原來你是因為關心族人的生死才背叛領主,而不是出於貪婪,這真令我感動啊!」
她父親聳聳瘦小的肩膀。「坎柏蘭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證據了,無論我拿不拿金子,他都打算以你來殺雞儆猴。」
「所以你還是接受了,對嗎?」
萊特的眼神首度顯得很迷惑,看起來又像是若琳所熟悉而且深愛的那個父親。
「如果不是為了麗莉,我不會接受那些金幣,」他坦白地說。「她應該得著比我所能提供的更好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抱怨生活中的困苦和不足,但是我希望她擁有更多,」他伸手遮了遮眼睛,彷彿想要揮開令他無法承受的回憶。「她總是那麼的寬宏大量,甚至為了替我生個兒子而死去。」
伊妮踏進火炬的光芒之中,粗壯的手臂抱在胸前。「害死她的不是嬰兒,你這個老傻瓜,沒錯,失去寶寶耗損了她的精力,但羞愧才是真正殺死夫人的凶手。她羞愧於自己的丈夫竟然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自己的領主,當你告訴她你做出這種事情時,她把你趕出家門去警告麥伊恩,但是一切都太遲了,等你回來時,已經成了胡言亂語的瘋子。」(譯註:猶大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耶穌。)
萊特手裡的刀砰的一聲掉在塵土當中,眼淚悄然無聲地從若琳的臉頰滑
落,她看著父親跪在地上,原來的虛張聲勢都消失無蹤,顯露出他本來的面貌──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一個混亂的大腦和一顆破碎的心。
若琳推開柏楠,走到父親身邊,跟著跪在塵土當中。「沒事了,爸爸,我在這裡,沒事了。」
「若琳?是妳嗎,若琳?」他摸索地抓住她的手,有如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孩。「我作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龍又回來抓我,妳不會讓它把我帶走,對嗎,孩子?」
「不會的,爸爸,我不會讓他把你帶走。」她扭過頭,但是很難辨認出柏楠看著他們父女的表情。她回頭對著父親,說道:「我需要你努力想一想,爸爸,我需要你告訴我金子藏在哪裡。」
「我是為了她才這樣做,」他低語,熟悉的迷霧再次籠罩住他的眼神。「全都是為了她,我要她擁有那些金子,讓她買好東西。」
若琳顫巍巍地吸口氣,突然察覺父親正企圖告訴她的事情。「噢,爸爸,」她說道,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媽媽從來不想要好東西,她只要你的愛。」
他開始在塵土中前後搖晃,若琳用力擦拭雙頰,努力抹去最後一絲淚痕,才轉向柏楠。「我希望你現在滿意了,領主大人,我相信你那些寶貝的金幣就埋在旁邊的院子裡,在我母親的墳墓當中。」
柏楠搖搖頭,某種近似遺憾的感情在他眸中危險地閃爍著。「妳知道我來不是為了那些金幣,若琳,而是為了他!」
「呃,你不能得到他!」她吶喊。「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所受的處罰已經夠了嗎?」
「我是他的領主,」柏楠靜靜地說。「必須由我來決定。」
「你真的認為殺死一個可悲的老人就能讓一切的往事改觀嗎?就能夠改正過去的錯誤嗎?並且喚回過去的光陰,讓你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孩子嗎?或是讓你死去的父母起死回生?」
某些東西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顯示出她的話觸及了他脆弱的神經,她步步進逼,知道自己別無其他的選擇。
「看看你的族人,柏楠。是的,他們就像我父親一樣的犯了錯──一個可怕的錯誤,他們為此已經付出許多代價,不是因為你父親的詛咒,而是由於他們心底的羞愧。」村民不安地移動身體,似乎不太確定是要留下來或是要走。「回到貝浬福村,你使他們重新得回自尊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而且你有能力給予他們比自尊和希望更寶貴的東西,就是憐憫!」
「該死,女人!」柏楠吼道,臉上的面具終於移開,露出一張因為悲傷而扭曲的臉龐。「我已經沒有憐憫的心腸了!」
若琳起身,走到她所愛的兩個男人中間。「好吧,既然你要的是鮮血,那就給你吧,我的血給你!」
柏楠眯起眼睛。「妳究竟要給我什麼?」
若琳聳聳肩膀。「還有什麼?報復嗎?一命償一命。」
當他手握大刀走向她時,若琳發出窒息般的聲音,貓咪把臉埋在杜波的外套裡,伊妮鬆開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是若琳朝怒氣衝衝的女僕警告地搖搖頭,彷彿再也看不下去似的,伊妮突然轉身返回宅邸裡。
只有若琳毫不畏縮地注視著柏楠一步一步地接近,因為她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一件事。
她瞭解龍的內心。
雖然她對那顆心有信心,還是忍不住微微抬高下巴,壓抑顫抖,就好像她再一次被綁在城堡中庭的木樁上,看著她的命運自陰影中現身。
然後柏楠把大刀拋向愕然的藍恩。
他伸出手,若琳還沒有握住之前,他已經扣住她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她問道,呆呆地瞪著攫住她的手臂。
「接受妳的提議啊,」他用力將她拉近,然後傾下身,直到他的脣十分靠近她的。「既然得不到妳父親,魏小姐,那我發誓要得到妳!」
柏楠逕自走向懸崖的方向,讓茫然的若琳別無選擇,只好跟上去,芮莎縱身擋住他們的去路。
「原諒我的幹預,領主大人,」她賣弄風情地搧動濃密的睫毛。「但如果你想報復,我才是適合你的姑娘,我們親愛甜美的若琳已經受了太多苦。」
「妳真好心注意到了。」柏楠回答。
若妮也突然冒了出來。「別荒唐了,芮莎,身為長女,應該由我來替父親贖罪。」她的手貼在柏楠的胸前。「我可以保證,領主大人,我已經完全預備好了,要來紓解你復仇的饑渴。」
柏楠輕輕地挪開她的手。「雖然我覺得妳們對妳妹妹福祉的關懷相當……嗯,相當感人,只不過這樣的犧牲是不太必要。」
他分別朝兩個垂頭喪氣的姊姊點點頭,拉著若琳的手,繼續走上懸崖,但是還沒走出三步遠,又出現另一個障礙。雖然對方灰白的頭頂才勉強到達柏楠的胸口,但是他一臉的正氣凜然,同時還夾著一本大大的聖經。
「要不要我挑個助手,派人去拿決鬥用的槍呢,先生?」柏楠問道,停下腳步。「反正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是黎明,或許我們可以讀一下詩篇來殺時間?」
駱牧師顫抖地伸手調整眼鏡,而他高亢的聲音卻尖銳得像皮鞭。「不必用到手槍,孩子,除非你堅持要繼續這種瘋狂的行徑。身為王室所任命為本村的信仰權威,我的良心不容許我任由你把這個可憐的女孩拖進城堡裡,滿足你邪惡的私慾,她已經在沒有伴護人和教堂的祝福之下,和你共處了兩個星期,為此她的名譽掃地,甚至無法修補,但是靈魂的得救或許還來得及。」
「我敢向你保證,」柏楠的語氣柔和得讓人憂慮。「這個村子裡面的其他靈魂絕對比不上魏小姐。」
牧師的臉色有些難為情。「這正是我不能任由你佔有她的原因,除非你們的結合受到教堂的認可。」
兩個男人沈默地對看著,牧師的眉間出現點點的汗珠,柏楠卻嘆息地認輸了。
他把若琳拉到面前。「看來這位好心的牧師不管我們要不要,都要給我們祝福,所以妳說呢,甜心?妳願意嫁給我嗎?」
柏楠的問話把若琳拉回到現實世界,她的怒火轉向倒楣的牧師。「你怎能要求我做這種事情?他是個冷酷無情丶不肯寬恕人的怪物,傲慢的靈魂深處根本沒有一絲憐憫或同情心!」
「你聽見小姐說的話了,就這樣決定,現在麻煩你讓開……」柏楠敏捷地繞過牧師身邊。
他和若琳幾乎來到村子外面時,一個陰影再次擋住他們的去路。柏楠抬起頭,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巨獸,一抹深思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如果多年皇家海軍生活的確教會他一件事情,那就是很少有這樣值得敬佩的對手。
伊妮的肩膀上扛著一把斧頭,鬈髮蓬鬆得像是蛇窩。「如果你想留住腦袋,孩子,你就應該照牧師說的話去做。我或許沒有好好的照顧過她,但是叫我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色的浪子帶走我的姑娘,甚至連告別都沒有,那我就該死了。」
柏楠扭頭去看,發現牧師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
柏楠彬彬有禮地朝伊妮一鞠躬。「我從來不讓人說我拒絕一位扛著斧頭的淑女。來吧,若琳,」他勾住她冰冷的手。「看來妳似乎要當我的新娘了。」
不到一小時之後,柏楠和若琳在宅邸結婚,村民不願意錯過一點點的熱鬧好戲,擠進煙霧瀰漫的廚房,輪流偷看他們的領主及他悶悶不樂的新娘。在高地的婚禮上,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感動的淚水。
「這本來是我的婚禮!」貓咪啜泣著,拉起杜波外套上的蕾絲擦眼淚。
「他應該是我的丈夫才對!」若妮哭訴著,對著蕾絲手帕擤鼻涕。
「不公平!為什麼若琳就這麼幸運?」芮莎哀哀哭泣,慌亂地吸著鼻子,免得鼻子變得紅通通的不好看,然後她的眼睛突然發亮。「他或許娶了妻子,但還是需要情婦,不是嗎?」
父性驕傲的眼淚一直讓駱牧師的眼鏡變得模糊不清;瑪莎那臉色蒼白的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淹沒了大部分的婚禮誓言;連一向剋制的伊妮(她一直站在新郎後面,以防他決定臨陣脫逃),都有好幾次放下斧頭,拭去頰上感傷的淚滴。
只有新娘一滴眼淚都沒有,逕自重複地說著此後一生都將綁住她和麥柏楠的誓言,某人摘下貓咪頭上的玫瑰花圈,戴在若琳頭上,結果卻一直向下溜,遮住她怒目而視的眼睛。
整個結婚儀式的程式總共被打斷了兩次──一次是藍恩逮到老維士偷偷溜向旁邊的庭院,企圖挖出金幣;另一次是若琳的父親在那天晚上第二次爬下床,身上一絲不掛,只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和滿臉呆呆的笑容。
當柏楠在若琳脣上印上純潔的一吻,承諾要以他的身軀來愛惜她的之後,某個人相當有遠見的事先招來預備載杜波和貓咪前往愛丁堡的馬車,若琳被人匆匆地塞上去,他則坐進對面的天鵝絨座椅上,尖銳地敲了一聲車門,示意車伕前進。
馬車轆轆地前進著,村民夾道歡呼,臉上歡喜的表情清楚地顯示他們認定自己終於完全償還了對領主的虧欠,今後可以自由的過日子了。
馬車上通往懸崖的小徑時,若琳的怒火逐漸轉化成憂慮,她偷覷柏楠一眼,很難相信他現在成了自己的丈夫。以前他是從她身上偷取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從今以後,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了。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比那個偷偷溜進她臥室丶隱藏臉龐的男人更加的陌生,她抗拒著害羞的心態,望向對面的窗戶外面,可是滲進來的月光一再的提醒她,距離黎明之前還剩多少黑暗的時間。
柏楠大概注意到她輕微的顫抖,輕輕地解下族徽上的別針,拉下身上的格子呢,裹住她的肩膀,剛剛他們交換婚姻的誓言時,他一直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是現在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似乎不太情願碰觸她。
看見他再次坐回椅子裡面時,若琳說道:「恭喜你,『龍』大人,看來你終究還是得著你的處女祭品。」
他的目光拉向窗外,側面的輪廓看起來就像外面的風景那樣的有稜有角。「妳本來就不該獻給一個男人任何妳不想給予他的東西,尤其是──」
「──像你這樣的男人?」若琳輕聲接下去說。
他還來不及表達同意之前,葛雷城堡的輪廓已經隱約出現在前方的黑暗中。
馬車停在大門前,一個僕役跑出來拉開車門,柏楠護送她走進城堡時,若琳回想起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他曾經抱著她走進同一個中庭,而今她再次回到這裡時,已經不再是他的俘虜,而是他的新娘。
一個穿著黑衣裳的男人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晚安,先生,是不是要我去通知廚房預備宵夜給你和你的……」他從他貴族氣勢的鼻尖俯視著若琳,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遲疑。「夫人?」
柏楠搖頭以對。「那倒不必了,傑辛,我要你和其他的僕人都離開這裡,劃著小船回大船上過夜。」
「先生,」那個男人抗議道,顯然對於這個叫他捨棄他職責的建議大吃一驚。「萬一你半夜需要什麼呢?」
柏楠的手佔有地搭在若琳背後的腰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有能力滿足我夫人的任何需要。」
他的一番話挑起一陣顫抖竄過若琳的背脊,以前至少還有杜波在場,現在她得全然聽憑一個自稱毫無憐憫心腸的男人的對待,僕人還不及遵從命令而行,柏楠已經溫柔而堅決地引導若琳走向樓梯。
寬敞的樓梯不再是原先的破舊和陰暗,反而打掃得很乾淨,用兩排閃爍的蠟燭來照明,原先碎裂的欄杆都換上堅固且雕刻著時髦花紋的桃花心木。若琳還以為所到之處都會是這樣溫馨的佈置和氣氛,結果一走上通往塔樓的蜿蜒樓梯時,一股冷風直接灌進柏楠披在她身上的格子呢,四散的碎石堆顯示他不容許工匠的足跡來改變這裡的荒涼和混亂。
他們繞過第一個轉彎,若琳立刻和北面牆壁上的破洞來個面對面,文明或許徐徐降臨在城堡的其他地方,但是這裡依然用黑暗來掌控它的野性美。
星星在夜空中展露冰雪般的光芒,懸崖底下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岩石,捲起激狂的浪花。
柏楠的手繃緊,在那令人暈眩的一刻裡,若琳真的以為他會因為父親的背叛而把她丟出那個洞,作為處罰,然後他的手環住她的腰,將她向後拉開,若琳閉上眼睛,虛弱地挨著他。
「注意妳的腳步。」他呢喃,催促她避開那個地方。
他的手一碰,樓梯頂端的夾板門吱呀地開了,月光從窗戶的欄杆照進來,朦朧的月光罩在半融的蠟燭和淩亂的床單上。
角落的箱子是開著的,裡面的蕾絲和緞帶散在外面,「理性思考的勝利」那本書依然躺在地板上,室內仍然維持著若琳離開前的景象。
「原來你是為了我而保留這一切,」她問道。「或者你是期待村民再送另一個處女到你的大門前面?」
柏楠背靠著夾板,雙手抱在胸前。「我倒希望這次送來的是妓女,處女實在是該死的大麻煩!」
「說到娼妓,」她輕巧地走到箱子前面,摸著其中一條緞帶。「我還以為你已經把這些禮服歸還你以前的愛人了。」
「恐怕不行,」他停頓了一下,嘴脣抿得很緊。「這些是我母親的遺物。」
緞帶從若琳的手指之間溜下,她撫摸著自己的禮服。
「我的母親生性實際,全身沒有一根虛榮的骨頭,但是我的父親卻喜歡用來自於倫敦和巴黎的美麗布料給她驚喜,」柏楠撿起地上的書,翻著書頁。「這些書則是他的收藏品,他向來希望我能夠對書籍感興趣,但是我的時間大多放在狩獵和放鷹的事情上,自認為是戰士,而非學者。」
「你知道他很以你為傲。」
柏楠把書丟在桌上。「坎伯蘭進攻城堡那一夜,卻證明瞭我自己也不是什麼戰士的材料。」
「你活下來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坎伯蘭手下有一位軍官是個狡猾的混蛋,憎恨蘇格蘭的一切,卻對漂亮的男孩子有反常的癖好。」
那一刻若琳甚至無法呼吸。「他沒有……」
「他很想要。噢,一開始很巧妙──這裡說一些猥褻的玩笑,那裡語帶威脅,隨意的碰觸,直到行軍到愛丁堡的那一天,他把我逼進森林的角落。」柏楠偏著頭,往日的羞辱使他的臉龐變得很陰暗。「他壓住我,企圖用他肥胖骯髒的手摸我。」
「你怎麼辦?」
他抬起頭,激動的眼神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殺了他,就用他的刀子刺進他的身體,事後,我站著俯視他的身體,雙手沾滿他的血,心裡完全沒有感覺──沒有羞愧丶沒有遺憾丶沒有懊悔。」
如果他的意圖是要勾起她的憎惡,那他做得很失敗。若琳只有一種野蠻的快感,很高興那個男人死了。
「他們本來想要處死我,後來卻認為讓皇家海軍來折磨我,才是更好的處罰。他們在愛丁堡送我上船,上尉下令把我鎖在以前用來運送奴隸的小船艙裡面,那裡比墳墓大不了多少,只給我少量的麵包和水讓我足以存活,卻又生不如死,希望自己乾脆死掉算了。」
若琳閉上眼睛,試著不去想像那個驕傲丶有一對明亮眼睛的男孩,整個童年生活都漫遊在山間和狩獵場裡面,卻被鎖在一間像墳墓的小船艙裡面,被自己身上的惡臭嗆得無法呼吸。
「你如何讓自己不致發狂呢?」
他聳聳肩膀。「或許我沒有,等我們抵達英格蘭時,我就像個小野獸,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船靠岸以後,他們把我拖出船艙,丟在一個皇家海軍的將軍腳前,一開始我以為他就像其他人一樣,因此我撲向他,若不是身體太虛弱,我真的可能用牙齒撕裂他的喉嚨,他本來可以為了這樣的攻擊而吊死我,但卻命令船上的每一個人脫掉上衣,各打二十鞭,因為他們虐待兒童。」他搖搖頭。「而我腦袋裡面只想到這個混蛋怎麼敢說我是兒童?」
若琳忍住顫抖的笑容。
「葛將軍是個光明磊落的英格蘭人,相當嚴厲,但並非殘酷。他的妻子在還來不及生育之前就去世了,因此他對我產生興趣。等我夠大的時候,他花錢替我買官階,當我離開海軍的時候,他又鼓吹有錢有勢的朋友投資我的船隊。我一直計畫有一天回到貝浬福村,但是我覺得應該等到他離世之後才公平。」
若琳首度明白柏楠效忠本來應該是他敵人的英格蘭人的理由,她也可以理解他為什麼能夠說話像他們,穿著像他們,而且還和他們並肩作戰。
她緩緩走向他,格子呢從肩膀滑落到地上,他以戒備的眼神望著她走近,但是又沒有作勢制止她,甚至還任由她伸手輕觸他的臉頰,她一度在他的臉上企圖尋找某些可怕的畸形,而今卻發現她所搜尋的疤痕並不在他的臉上,而在他的靈魂深處。
「可憐的龍,」她呢喃地說,撫摸著他下巴的弧度。「他們對待你有如對待野獸一樣,因此你別無選擇,只能變成野獸。」
他毫不屈服地扣緊她的手腕。「該死,若琳,我不要妳同情!」
「那你要什麼呢?」她仰臉詢問。
「我要這個,」他聲音沙啞地說,饑渴的眼神從若琳的眼睛移向她的脣。「我要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