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在哪裡?」柏楠大步走進泰妃姨婆位於玫菲區的宅邸,大聲質問。
杜波渾身一僵,嘴巴還咬著一塊塗著奶油和果醬的英式鬆餅;貓咪用亞麻餐巾擦擦嘴吧,身上的條紋洋裝和蕾絲帽子,使她看起來比剛滿十八歲的]蘇格蘭姑娘,顯得優雅成熟許多。他們不像時下的夫妻相對而坐,這對新婚夫婦並肩而坐,近得讓貓咪可以伸出腳掌摩娑杜波的小腿。
一個緊張的僕人跟著柏楠跑進來。「對不起,先生,我試著告訴過他,你的姨婆不到中午不起床,而且兩點以前都拒絕接見訪客,但是這位紳士根本不聽。」
杜波朝不安的僕人點點頭。「沒關係,度濱,他不是紳士。」
僕人退出去之後,柏楠的手掌啪的一聲打在桌上,從他蓬亂的頭髮和脖子上鬆鬆的領巾看來,顯然就是一頭野獸。「她在哪裡?你把我的妻子怎麼了?」
杜波端起名貴的瓷杯,喝了一口熱巧克力。「你把她遺失了嗎?」
「我今天早上醒過來,她已經不在床上。」
杜波皺眉以對。「那倒奇怪了,以前你一直很有辦法,能夠讓女人留在床上啊!」
「以前我又沒有結婚,不是嗎?」柏楠咄道。
杜波搖搖頭。「我實在不能容許你這樣齜牙咧嘴的咆哮,以致破壞我妻子敏感的消化系統和食慾,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若琳已經在天剛破曉的時候,啟程返回貝浬福村了。」
「貝浬福?」柏楠挺直身體。「貝浬福?我真是無法相信你會這樣愚蠢的就讓她走了!」
「我也沒辦法相信一開始你會傻得拋棄她。」杜波反駁。
柏楠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裡面,伸手按摩頸背。「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至少還禮貌的留下字條。」
貓咪和丈夫對看一眼,掏出口袋裡面的羊皮紙。「我的姊姊離開之前,交代我把這個交給你。」
柏楠立即認出自己專用的紙張,若琳的筆跡一如她本人的優雅和精確。
「如果你還希望和我共度另一夜,」他讀著信。「你所要支付的就不只是一千英鎊了,」柏楠朝著杜波揮揮信紙。「我應該如何詮釋這個呢?」
「隨你心所欲吧,我想。」他的朋友回答道,拿叉子叉了一片薰鮭魚。
柏楠依然低頭凝視著字條,貓咪卻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請你原諒我的無禮,領主大人,可是我一定要問你,你為什麼一開始要拋下我的姊姊?」
貓咪那對誠摯的大眼睛使人很難繼續生氣下去,而且更難去記住她也是摧毀他這一輩子的男人的女兒,他實在無法承認自己是害怕會終此一生為了她們父親的罪過來懲罰若琳。
他開口想要說個謊,卻發現自己傾吐出他一直不肯承認的事實。「我猜是因為我不相信自己能夠配得上她。」
杜波呵呵笑,愛撫著妻子的臉頰,結果引來妻子愛慕的眼神。「那你就比我想像的更傻,曾幾何時有任何男人能夠配得上他所愛的女子呢?由於神的憐憫,她們才能愛上我們。」
柏楠溫柔地收起若琳的字條。「萬一一切都太遲了呢,杜波?萬一神不肯憐憫我這樣的人呢?」
「只有一個方法能夠知道結果,我的朋友。」
柏楠沈默地坐了半晌,才起身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裡?」杜波起身問道。
柏楠在門口轉過身來。「回家,杜波,我要回家了。」
風笛的聲音呼喚他回家。
柏楠疾駛地穿越山間小徑和寂寞的峽谷,在達達的馬蹄聲之外,一直聽見風笛的旋律呼喚著他,悠揚的旋律不再是嗚咽地哀悼他所喪失的往日,而是歡呼歌唱慶祝他盼望贏得的一切。
他終於知道十五年來一直盤據在他心頭那種無望的渴望是什麼──就是鄉愁。他思念家鄉帶著鹹味的海風,思念風笛的旋律,懷念蘇格蘭的鄉音和腔調,他甚至思念那代表著夢幻破滅的古堡。
葛雷城堡的高塔在遠處出現,襯託著背後的夜空,柏楠勒住坐騎,回想起父母在古堡等候他回家的日子,有時候母親會責備他在濕地逗留太久,父親則是搔搔他的頭髮,挑戰他下一盤棋,或是罰他背誦古老的塞爾特詩篇,他從來就沒有機會向他們告別,但是當他注視著月光下的峽谷和遠處的城堡,就好像他終於自由地放他們離開一樣。
多年來他一直計畫返回貝浬福村,但從來不認為這是回家,因為他深信即使抵達了,也不會有人在等待他。但是他錯了。
有個女孩一直在等他。那個女孩長大了,有一顆仁慈丶勇敢丶堅定的心,她不是同情,反而獻給他許多的溫情,她曾經在他的手指底下顫抖,卻還心甘情願地投入他的懷抱,即使他一無所有,沒有什麼能夠回報於她,她依然對他存著憐憫,用溫柔來化解他的怒火。他只能祈禱她還沒有對他死心。
貝浬福村安詳寧靜地沉睡在城堡的陰影底下,柏楠騎著馬匹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見宅邸的窗戶還亮著一盞燈。
他勒住坐騎,那舒適的燈光似乎在嘲弄他高貴的意圖。他還沒察覺自己在做什麼之前,已經走過去要敲門。
他的手還沒碰到,伊妮已經拉開大門,柏楠的第一個本能是低頭閃避,但是伊妮似乎沒帶武器。
「你要做什麼,孩子?只要再等幾個星期,就不勞你動手了,上天自然會替你達成目的。」
「我只是想見他一面。」
伊妮深深地看他一眼,才退開身體容許他進門,她拿起縫補的籃子,坐回搖椅裡面,就著廚房的火光縫縫補補,隔壁房間的床邊則點著一盞明亮的油燈。
魏萊特像小孩子一樣的蜷縮著身體,側躺地睡在床上,毛毯踢在一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
柏楠的陰影遮在床鋪上方時,他突然睜開眼睛,過了幾秒鐘的對準焦距,他那泛著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怒意。「你一定是和魔鬼有過協議,麥伊恩,才能保持年輕和活力,而我卻是越來越萎縮了。」
柏楠覺得父親似乎透過自己和他交談。「和魔鬼打交道的人是你,不是我,魏萊特,你為了一千英鎊出賣你自己和我的靈魂。」
「自那以後的每一天每一分鐘我都為此付出代價!」
「我也一樣。」柏楠反駁。
魏萊特偏著頭,十分狡猾地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麼來這裡呢?對一個發瘋的老頭子報復嗎?」
柏楠還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萊特那佝僂的手突然以驚人的力氣扣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拉向脖子處。
「你的手不想掐住我瘦巴巴的脖子嗎?想像你自己的手能夠擠出我的生命氣息,看著我呼出最後一口氣,不是很愉快嗎?」
老人吟唱般的誘哄似乎把柏楠催眠了一樣,他俯視著自己的雙手,似乎那是一雙陌生人的手,他甚至不必用到自己的手,只要拿枕頭壓住老人那得意的臉龐,壓上一陣子,直到──
魏萊特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快啊,孩子,」他低語。「伊妮不會告訴任何人,她也很急著要甩掉我,或許還可能幫助你說服我的女兒,說我在睡夢中死去。」
他的女兒。
若琳。
柏楠的目光移向老人的眼睛,裡面閃爍的不是恐懼,而是盼望。
柏楠搖搖頭,掙脫老人的手。「我才不要幫忙魔鬼做他的工作,恐怕你只能等到他來抓你了。」
柏楠轉開身體時,虛弱的怒火讓萊特的眸中盈著眼淚。「我知道你還是希望我死掉!我可以從你的眼睛看出來!我可以感覺到恨意在你的血管裡面翻騰!」
柏楠扭頭說道:「你不值得我恨你,魏萊特,我只是同情你。」
他大步離去,沒有看見老人苦澀地扭曲著嘴脣,咕噥地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個大傻瓜,麥伊恩!」
他沒來。
若琳靠在葛雷城堡最頂端兩個槍眼之間的牆壁上,用柏楠的格子呢裹住肩頭。過去這個星期以來的每一天,她都會爬到這個角落,注視海面良久良久,而今已經是第七天了,地平線仍然沒有出現船隻的蹤影。
逐漸增強的海風使她冷得顫抖。
柏楠或許沒回來,但是冬天的腳步近了,她很怕這將是她一生當中最漫長丶最寒冷的冬季,過去這幾天,她甚至大膽地期待或許這個冬天她能夠奢侈地窩在塔樓裡面那張舒適的大床上,有燃燒的爐火和丈夫熾熱的眼神來溫暖她的心。
她拉緊格子呢,仰起頭凝視天空的星星,它們閃爍著冰一般的光芒,近得似乎觸手可及,但是又遙遠得永遠摸不到。
她曾經站在同一個地點,告訴杜波,或對或錯,麥家的人永遠奮戰不退。
呃,她奮戰過,但是失敗了,那種挫敗的感覺比她想像中的更加苦澀,就像以前那樣,每當柏楠騎著小馬經過老橡樹下,卻從來不曾抬頭看到躲在樹上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願意付出她的心,只求看見他的笑容或是聽見一句仁慈的話。
若琳再看海面一眼,漆黑的波浪之間沒有一點點的光線,又一次的失望,她黯然地低著頭,轉身朝向樓梯。
她的呼吸梗在喉嚨裡。一個男人站在漆黑的陰影當中,如果不是風吹動他的披風,她根本不會發現,也不會知道他看她看了多久。
「究竟是哪一種懦夫會躲在陰影裡面偷看一個女人呢?」她呼喚道,以牙齒咬住顫抖的雙脣。
「恐怕就是那種最糟糕的類型。」他回答道,向前一步跨進月光之下。「就是那種大半輩子都在逃避鬼魂的男人,逃避往日的鬼魂,逃避父母的鬼魂,甚至還逃避往日那個男孩的鬼魂。」
「你確定不再逃避我了嗎?」
柏楠無助地搖搖頭,黑髮隨風飄揚。「我永遠不希望逃避妳,因為妳就在這裡──」他伸手摸摸胸口。「在我心裡!」
若琳感覺淚水湧進眼眶裡,正想飛奔到他懷裡時,卻看見另一個白白的影子出現在樓梯口。
「爸爸!」她呼喊道。「你怎麼來這裡呢?伊妮在哪裡?」
她的父親靠著牆壁,腳下沒有穿鞋,身上只穿一件褪色的舊睡衣。「我的腳或許走不動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息。「但我還是個男人,足以繞過一個打瞌睡的老太婆,偷一匹馬騎到這裡。」
「他一定是跟蹤我來的,」柏楠說道。「我來這裡之前先去過宅邸。」
「為什麼呢?」若琳問道,敏銳地察覺他帶著防衛的眼神。「現在再請他祝福我們的婚姻不是有些遲了嗎?」
若琳看見父親腳步蹣跚地向前,手中握著一把蘇格蘭大刀時,立刻忘記剛剛所問的問題,整個人目瞪口呆。
這一次她父親的手竟然沒有顫抖,穩穩地握著大刀向前走,致命的刀鋒對著柏楠的心臟。
柏楠開始倒退地擋在她身前,還敞開披風擴大自己當目標。「放下你的刀,老先生,你的戰役老早就結束了。」
「當你來到我的床邊,用那對魔鬼般的眼神俯視著我的時候,我的戰役就沒有結束,你本來可以了結的,但是,你不肯──你反而選擇朝我啐唾沫。」
柏楠移進若琳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她立即抓緊他背後的披風。「我不懂,爸爸,他對你做了什麼?」
「他對我表示同情,姑娘,那就是他做的事情,好像那是他的權利一樣!」萊特撇撇脣,輕蔑的目光轉向柏楠。「我才不需要你刺人的憐憫,伊恩,你或許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但你不是神!」
他向前衝,縮短兩人之間一半的距離。
柏楠伸出一隻手擋住若琳,但是她低頭避開,站在丈夫旁邊的位置。「他不是伊恩,他是柏楠,伊恩的兒子,而且你不可以傷害他,我不容許!」
她的父親梭巡柏楠的臉龐,怒火逐漸轉變成困惑。「柏楠?不可能是他,那個孩子死掉了。」
「不,爸爸,他在坎伯蘭的攻擊之下倖存下來,而且還長成一個好男人──強壯丶真誠又仁慈。」她偷看柏楠一眼,發現他俯視著自己,綠色的眼眸充滿感情。「他完全符合我對男人的期望。」
她父親的臉垮了下來,手中的刀框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想我必須相信妳說的話,姑娘。」他感傷地微笑,對她搖搖頭,眼神又出現少有的清明。「妳是個好女孩,若琳,一直都很乖。」
他的目光轉向柏楠時,仍然顯得很澄澈。「我或許是個發瘋的老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說對了,只有神才能給我憐憫。」
他轉過身,沒有如同他們所預期的那樣蹣跚走向樓梯,反而撲向胸牆,若琳渾身一僵,像石頭一樣的愣住了。剎那之間,柏楠不曾移動一塊肌肉,但是一瞥見她驚駭的臉龐,他忍住口中的詛咒,快速追向她父親。
老人正要飛過兩塊槍眼之間的缺口時,柏楠及時抓住她父親的小腿,這本來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老人絕望地企圖了結悲慘的一生,使他枯瘦的四肢似乎產生了異於常人的力氣,兩個男人在牆邊掙扎,柏楠的披風飄蕩地鼓滿了風。
他們兩個懸在那裡上下晃動,掙紮在往日和未來之間。
若琳從恐慌中驚醒過來,撲向他們,害怕他們兩個會一起掉下去,她攫住柏楠的披風,用盡全力向後拉,但是強風在扯後腿,似乎要撕烈她手中的布料。
她的父親滑過邊緣,柏楠的脖子露出青筋,使盡全力企圖挽救老人,不致掉進浪濤澎湃的海裡。
柏楠開始跟著萊特往前滑,再也無法同時抵禦強風和致命的重量,若琳想抓住他的背,但是又不敢放開披風。
盲目的驚恐籠罩著她,柏楠只要放開她的父親就能夠保住自己,如果他不放,那她將會同時失去他們。
她的力氣幾乎耗盡時,一隻強壯的手臂繞過她,環住柏楠的肩膀,若琳還來不及換口氣,伊妮已經把他們拉回安全之地。
她和柏楠虛脫地靠著胸牆,她的父親仍然不死心地掙紮著,直到伊妮揮起手掌,擊中他的下巴,他癱軟地昏了過去。
「妳那一拳應該讓給我,」柏楠悶悶不樂地說道,按摩肩膀的肌肉。「只不過我可能會更用力一些。」
伊妮搖搖頭,蓬亂的頭髮看起來好像蛇窩。「別以為我下手很輕,這個老傢伙應該知道不該企圖逃開我。」
她仍然搖著頭,把萊特扛在肩膀上,彷彿他的重量抵不過一袋馬鈴薯似的,大步走向樓梯。
若琳潸然淚下地努力理解剛剛發生的一切。
柏楠甘冒性命的危險只為了救她父親。
他已經選擇未來,甘心拋開過去的恩怨。
他選擇了她。
若琳含著眼淚微笑,用力搖晃他。「你真該死,麥柏楠,我真厭倦你差一點死在我面前,如果你再這樣,我要宰了你!」
他咧嘴微笑,看起來就像她多年以前愛上的那個男孩子。「我一點也不害怕,妳不知道龍會飛嗎?」
「原來你又恢復『龍』大人的身份了,不是嗎?」她問道,撫摸他的臉頰。
柏楠嚴肅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這輩子我是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我就是那個愛妳的男人,想要終此一生使妳過得幸福快樂。」
若琳沒有照他所期待的投入他的懷抱,反而皺著眉頭。
「妳究竟為什麼那樣看我?」
「我正試著決定你究竟是不是因為伊妮拿斧頭逼你,你才和我結婚。」
「只有一個方法能夠知道,」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魏若琳……呃,麥若琳,妳願意嫁給我嗎?」
她微微傾身,端莊地從睫毛底下凝視著他。「如果你要我再當你的新娘,那我必須承認一件事,某個邪惡的浪子偷走我的貞節,我不再是處子之身。」
「太棒了,」他宣佈,一把抱起她來。「那我就不會覺得自己像野獸一樣的抱妳上床淩虐一番。」
「我的野獸。」她呢喃地捧住他的臉。
他們的脣銷魂地貼在一起,若琳幾乎可以發誓自己聽見風笛的旋律乘著歡樂的翅膀在城堡上方飄揚。位於下方的村落裡面,好些村民猛然從床上坐起身,驚訝地聽見輕快的旋律響徹峽谷。
好多好多年以後,所有聽過那恍若來自天上旋律的人們的子女,都告訴他們子孫的子孫,曾經有一個特別的時代,可怕的龍降伏於美麗勇敢的少女,獻出他的一顆心,少女就此為眾人贏得快樂美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