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若琳醒過來的時候,有一隻妖怪躺在她的腳邊。
在這漫長丶輾轉反側的夜裡,她睡得斷斷續續,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模模糊糊,好半晌才察覺到自己的腳不是因為疲倦而變得麻痺沒有感覺,而是被一個沉重的東西壓住,她睜開眼睛,看見刺刺的鬍鬚丶一撮一撮的灰毛,還有一對黃色的眼睛,惡毒地眯成一條縫,她尖聲大叫地跳下床。
她的身體幾乎貼著牆壁,一轉頭,發現那個東西消失了。但是蓋在床腳的床單無疑地顯示了它躲藏的位置。
若琳的一隻手壓在胸口,奮力地緩和呼吸,納悶是不是自己發瘋了,整個晚上她時睡時醒,迷迷糊糊地作著夢,男人和怪物不時在她的夢境中糾纏騷擾,模糊之中,她甚至還伸出手,邀請龍進入她的懷抱,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它是企圖吻她或是把她當成食物。如果不是她每次伸舌頭舔嘴脣時,就可以嘗到他的滋味,她真的會相信昨夜的邂逅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世界上沒有龍這種東西,」她低聲咕噥。「更沒有所謂的妖怪。」
她雖然勇敢地宣佈,但還是以防萬一地從箱子裡面抽出一支洋傘,才壯起膽子走向床鋪。
她悄悄地蹲下來,顫抖的手使得手中的洋傘顫動不已,她勉強告訴自己,或許這個入侵者只是一隻老鼠。
她擔心如果自己掀起床單一角,那隻東西可能會衝向她,她把洋傘伸到床單底下,試探地刺了幾下,一種不屬於人類的低吼聲傳入她的耳朵,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若琳徐徐地起身退後,無論那個東西是什麼〈她不太確定自己想要知道〉,都和她一起困在塔樓裡面,她的尖叫聲顯然沒有引來任何救援行動,因此她有點考慮跳到床上放聲大叫,但是又怕自己的叫聲激怒那個東西。
她狂亂地環顧四周,她原先搜尋逃走的路線時,曾經一無所獲,只有一扇她根本構不著的窗戶,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好心的「龍」大人替她搬來一張桌子,還有一張椅子可以疊上去。
此刻若琳正是這麼做,整個人站上桌子上面的椅子,只要她能扳開欄杆,或許就能夠從那個圓形的窗戶擠出去。
一開始她還害怕生銹的鐵條扳不開,但是她以洋傘用力戳了好幾下,古老的膠泥變成灰塵,她打了個噴嚏,再用力戳一次。
她抓住晃動的欄杆,但是它斷開來,咚的一聲掉在窗戶外面,聲音大得嚇死人,或許是吵醒沒死的東西,她心想,緊張地瞥向床鋪。
她踮起腳尖,從窗戶看出去,鬆了一口氣,發現逃出口不是直接掉進海裡面,事實上,窗戶外面的景況使她充滿希望──就在窗戶外面三呎左右的高度之下,有一道窄窄的小徑通到城垛。
她心跳開始加速,如果能夠爬到那條小徑,或許就可能抵達地面,那麼她就可以跑回村子裡面,永遠逃出「龍」大人的掌握。
她遲疑著,很想再看一眼他所送的那些東西,但是又決心除了身上穿的睡衣,以及那令她終此一生不住地懷疑是不是作夢的甜蜜之吻以外,不帶走他的任何東西。
她審視那扇窗戶,以前她也爬過更小的窗戶,小時候她曾經躲在一棵老樹的空樹幹裡面,直到天黑了,只為了躲避羅斯的捉弄。
她把洋傘放在桌上,伸直雙手探到窗戶外面,抓住外面牆壁的石頭,把自己向上拉,直到只有腳尖踩在椅子上,旭日東昇的陽光照在遠處的山坡,風景看起來美極了。海面平靜無波,潮汐喃喃低語,而不是波濤洶湧,海風迎面吹來,洗去那股誘惑的麝香和香料的氣味。
若琳的信心大增,開始努力地掙扎蠕動身體,當她的屁股剛要擠出洞口時,就聽見一個聲音。
咚!咚!咚!
她僵在那裡,因為急於擺脫「龍」大人的掌握,以致她忘了床底下的怪物,可是它似乎沒忘記她的存在。
她幾乎可以從它的眼光觀看自己──一塊可口多汁的食物,雙腳無助地懸在半空中,身體半在窗內半在窗外,她深呼吸一口氣,手臂用力,狂亂地試圖掙脫卡住的臀部,但是無濟於事,她不只無法向前移──也無法向後縮。
咚──咚的聲音停住,若琳停止掙扎,屏住呼吸,聽見厄兆般的嘎嘎響聲,那個東西似乎從地板跳上桌子,再從桌子跳到椅子上。她閉住眼睛,咬緊牙關,等待全蘇格蘭最巨大的老鼠的尖牙咬住她的腳踝。
某個東西拂過她懸著的腳趾──一個暖暖的東西,就像是羊毛一樣,然後她睜大眼睛,聽見另一個像海浪那樣令人安心的聲音──深沉的喵喵聲。
她聽得太專注了,甚至沒注意到塔樓的門被推開,直到一個嗓音慵懶地說:「這就像是我一直說的那樣,杜波,這個房間的確擁有全古堡裡面最佳的景觀。」
龍最最沒想到的是當他推開塔樓的房門時,竟然會看見魏小姐那豐滿渾圓的臀部毫無瑕疵地框在窗戶邊緣。
今天近乎黎明時分,他才終於沉沉睡去,卻被一個女性的尖叫聲吵醒,他翻個身體,抓個枕頭蓋住頭部,以為那是自從他來到這裡以後,經常在噩夢中聽見的聲音,然後一個刺耳的鏗鏘聲把他嚇得跳起來。
他深怕是他的俘虜自作自受丶遭遇可怕的命運,因此迅速地套上襯衫和長褲,匆匆爬上樓梯,在第二層樓梯碰見驚慌的杜波,他一心一意要趕到她身邊,甚至沒想到要遮住臉龐。
顯然魏小姐的確是差一點就遭遇可怕的命運,但是事實對於他和杜波而言,並沒有原先所害怕的那樣悲慘。
她的腳從睡衣的裙襬底下露出來,懸在臨時利用桌椅作成的梯子上,讓兩個男人瞥見一大截雪白的小腿,龍回頭一看,發現杜波那對棕色的眼睛睜得好大,就像肉桂鬆餅那樣的圓。
他努力控制著,以免伸手去遮住那對眼睛,只是扶著朋友的手肘,將他帶開。「你何不繞道,去外面那條小徑,看看你能從那邊幫什麼忙。」
杜波一直想扭頭從他的肩膀望過去。「從這邊看要有趣多了,你讓我留在這邊不是比較好嗎?」
「不,你照著我的話去做更好。」龍近乎粗魯地把他推向樓梯。
杜波嘟著下脣,好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但還是順從地離開了。龍轉身回到臥室,除了魏小姐進退維谷的處境之外,另一個更有趣的現象是,「託比」跟著爬上椅子頂端,毛茸茸的頭顱貼著她的腳跟摩挲,自稱是「龍」的男人偏著頭,難以置信地側耳聽,那隻懶散壞脾氣的肥貓竟然撒嬌地喵喵叫!
大貓輕蔑地抽動著鬍鬚,然後在他走近桌子時讓出位置,若琳仍然懸在半空中,進退維谷,僵直的身體顯示她知道他在哪裡。
「我相信妳忘了帶洋傘,魏小姐,」他呼喚,伸手撫摸那把傘。「少了這把傘,我怕妳更難順利地飄到地面。」
「我正希望自己掉在岩石上摔個粉身碎骨,」她回答,聲音很含糊,但是聽得到。「然後我就不必被迫再聽到你刺耳的嘲諷。」
龍的嘴角露出勉強的笑容。「我該嘗試把妳拉進來嗎?」
「不必了,謝謝你,我要去另一邊。」
「我想也是。」
他挪開椅子,身手敏捷地爬上桌子,她雪白的雙腿夾緊地懸在半空中,徒勞無功地搜尋駐足點,他的雙手抱住她的腳踝固定。
「好啦,魏小姐,別害怕,沒事了,我已經抓住妳了。」
若琳就怕這樣,單單這個理由就讓她欠缺安全感,龍低沉的嗓音比那隻貓的喵喵叫似乎更令人安心,但這實在是一種自我欺騙,他溫暖的手掌抓住她赤裸的腳踝,這個動作本來是保證她的安全,卻反而傳遞出某種危險的信號。她突然大驚失色地想到自己在套上睡衣之前,忘記先穿上底褲,她心裡更加的恐慌,萬一他那雙強壯的手不規矩地向上遊移……
「杜波已經繞到另外一邊去了,」他說道。「他必須一路下樓到地面,然後再攀上一些破碎的石塊,可能要花好幾分鐘才能抵達牆壁外面,或許我應該好好的抓住妳的腳……」他的手徐徐溜上她的小腿。
「不!」若琳大叫,狂亂地蠕動身體。「求求你,如果可以,我寧願等杜波先生過來。」
「既然妳要等待,何不現在利用時間解釋一下,妳怎麼會落到這樣的……呃……進退兩難的處境呢?」
她嘆口氣。「我醒過來的時候,有某種動物坐在我的腳邊。」
「那應該就是這只『託比』,這個壞傢伙一定是因為昨晚妳的房門半掩,它就乘機溜進妳的房間。」
若琳不願意去想「龍」曾經夜半來訪,以及他們的氣息曾經迷人地混在一起,不應該親吻,但又情不自禁。
「妳怕貓嗎?」他問。
「正好相反,我相當喜歡它們,」她可不想承認自己誤把貓想像成妖怪。「我以為它是……老鼠。」
龍哈哈大笑。「如果我醒過來,發現一隻重達十公斤的老鼠坐在我的腳邊,我也會從最近的窗戶跳出去!」他開始心不在焉地用指尖在她的肌膚上畫圈圈,若琳的呼吸開始變得不太平穩。「我想我應該嘗試自己把妳拉進來,杜波似乎進展得很慢,現在還不見人影。」
「不,我想我好像聽見他的腳步聲了。」她愉快地叫嚷著,其實她只聽見遠處落石的聲音,以及模糊的詛咒聲。
他自然而然地不顧她的意願,手臂堅定地抱住她的大腿,肌肉強健的臂膀單單用力一扯,就順利地把她拉進他的懷抱裡。
若琳被抱在混合著天鵝絨和鋼鐵的懷抱裡面,他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臀部貼緊她柔軟的背,從他長長的衣角判斷,她知道他忘記扣上襯衫的鈕扣,如果她別過臉,將會貼在他的胸前,和他肌膚相親。
但是他絕對不會容許她別過臉去看,她茫然地過了半晌,突然察覺到其實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囚犯。
「現在似乎換成我進退兩難了。」他嘲諷地說。
「怎麼了,『龍』大人?」她問道。「難道你的口袋裡面忘記帶眼罩嗎?」
「恐怕是我把口袋裡面的眼罩拿掉,才有空間裝上手銬和九條鞭。」
「或許你可以再說服杜先生借你一條領巾。」
「如果那個裝模作樣的呆子抵達這裡,我真的要……」
他們兩個人同時聽見他的聲音,但還是相當的遙遠,幸好也因此聽不清楚他一連串的詛咒。
大貓利用這個機會,跳上桌子,開始在他們的腳踝之間穿梭。
「我相信託比對妳很有興趣,」龍評論道。「以前我從來沒聽過這只壞脾氣的老怪物撒嬌的喵喵叫。」
大貓的頭用力摩擦若琳的腳,她說道:「以它的尺寸而言,真奇怪,我竟然沒把它誤看成猛犬!」
龍鬆開箍住她腰間的一隻手,結果卻用來撫摸她鎖骨的凹處,使她心底產生一種顫抖丶黑暗的期待。
「我很高興知道嚇到妳的是『託比』,」他湊近她的耳際呢喃。「我就怕妳想要逃避的人是我。」
「如果真是那樣,你能責怪我嗎?」
「不能,」他輕快地說。「但我還是會這樣做。」
若琳根本忘記自己戴著端莊的睡帽,直到他溫柔地扯了一下,她的秀髮向絲一般的瀑布俯洩而下,披散在肩膀上,當他把臉頰埋在其中時,若琳忍不住閉上眼睛,抗拒心中的渴望。
「如果你放我下來,先生,我保證不會偷看你的臉,」她低語。「如果是因為某種戰爭的傷疤或是與生俱來的胎記,使你不願意被我看見,我可以尊重你的隱私權,而且我保證會信守諾言。」
「妳幾乎讓我希望自己也能夠信守諾言。」他咕噥著,溫柔地伸手撥開她的秀髮,露出她纖細的頸項。
如果他只是用手指碰觸,若琳或許還可以忍受,但是他的脣貼住她柔細脆弱的肌膚,他濕潤溫暖的脣不住地留連,以令人融化的甜蜜愛撫著她,若琳從來沒有夢想到被龍吞吃會是如此甜美的經歷,使她更想奉獻出每一吋軀體,只求取悅他。
他的雙脣離開她的頸背,轉移陣地,摩挲著她的喉嚨凹處,她徐徐閉上雙眸,頭部向後仰,表達無言的臣服。
他的手既溫柔又強壯有力地握住她的下巴,勾起她的臉,使他的脣可以貼住她。
若琳或許是處女,但是她不再擁有自己的雙脣,它們已經被龍據為己有了,熱如火焰的舌尖攻破她柔軟的脣,挑起上千道火焰,使她的胸脯搔癢而腫脹,他的手臂箍緊她的腰,臀貼住她的背部。
即使他敢讓她轉過身來面對他,若琳卻無力睜開眼睛,她的眼簾似乎擁有千斤的重量,整個人神魂顛倒,彷彿著了魔一般,蠱惑她的不是他神奇的吻,而是世俗實際的一面──是他溫柔粗糙的皮膚質感丶是他那甜密而略帶鹹味的滋味。當她探出舌尖品嚐他的滋味時,他發出深沉的呻吟,將她摟得更緊。
「喂,老傢伙,我這個英雄救美來遲了一步嗎?」杜波愉快的語氣從窗外傳了進來,就像一盆冷水潑向他們。
「不,」龍陰沈地說,踮起身體,扯開杜波鬆鬆地系在喉間的領巾。「你來的時間剛剛好。」
杜波修理好若琳房間的窗戶,來到城堡裡面,卻發現龍在中庭走來走去,即使早晨的陽光從頹圮的牆壁照了進來,他朋友的表情卻是陰沈黑暗,有如午夜的漆黑一般,他的嘴角叼著一根方頭雪茄菸,鼻孔冒出煙霧。
杜波不安地拉拉自己八字鬍須的尖端。「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們的好事,請你原諒我不夠謹慎。」
龍抽出口中的菸。「你不夠謹慎?我在煩惱的不是你不夠謹慎──而是我自己。她會對我怎麼想呢?每次我發現自己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她認定的野獸一樣佔她便宜,我是不是缺少女人太久了,以致不幸第一個遇到我的少女都要成為我的獵物?」他丟掉手中的菸,又開始踱步。「也難怪我不適合和文明人相處?」
杜波陪著他一起踱步。「你知道不儘然是這樣,我的泰妃姨婆就相當喜歡你,她說你讓她想起小時候她父親豢養的一匹駿馬,氣宇昂揚,美麗極了。」杜波搖搖頭,感傷地嘆了一口氣。「當然啦,當它咬掉馬伕的三根手指時,他們不得不開槍射殺那隻可憐的傢伙!」
龍停住腳步,令人畏縮地瞪他一眼。「謝謝你的分享,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他以三大步走過中庭,迫使杜波必須小跑步才跟得上。「你真的不必自責,」杜波嘗試安慰他。「這又不是好像你把睡衣掀到她的頭頂上,就在桌子上對她為所欲為一樣。你只不過偷幾個純真的吻罷了,這有什麼關係?」
他實在無法向他的朋友解釋那一吻一點也不純真,而且他害怕的是對自己而不是對她,魏若琳那羞澀的舌尖害羞地探索著他的脣,比他在倫敦所經歷過任何大膽的擁抱都更挑動他的心,他本來是想讓她嘗嘗龍的滋味,結果受到影響的卻是他,對她的慾望熾熱地燃燒。
他停在中庭那尊破敗的雕像前面,這位希臘愛的女神愛弗岱至今仍然佇立在這裡,佇立在一個十五年來都欠缺愛情的地方,使她顯得突兀而且可憐兮兮,如果不是她的頭顱被坎伯蘭的大炮打掉了,他沉思著,或許他會聽見她迎風大笑,嘲弄眼前這種荒謬的處境。
「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他輕聲說道,伸手撫摸雕像肩膀的曲線。「免得我失去自己的腦袋。」
「我們已經給村民兩週的期限,叫他們交出金幣來。」杜波提醒他。
「我知道,」龍說道,轉身背對著美豔的愛弗岱。「但是那並不表示我們不能催促他們,不是嗎?你到他們的田裡面點燃一些火苗;在城堡的視窗搖晃火炬;吹著你那該死的風笛,直到他們聽得耳朵流血;我要他們自己起內鬨,直到他們哀求我揪出那個藏金多年的叛徒。」
杜波行動敏捷地一鞠躬。「你可以信任我,我會讓他們畏懼神。」
龍猛地轉過身體,表情冷酷無情,連杜波看了都嚇得退避三舍。「他們應該畏懼的不只是神而已,他們更要害怕的是我!」